提到蒙餐,你想到的是什么?
是蒙古包里,载歌载舞的姑娘簇拥着一辆小车,车上载着一只脖子上系着大红花的烤全羊?是短视频里穿着蒙古袍的壮汉,用镶着宝石的餐刀割下一片刚刚煮好的、颤颤巍巍、半肥半瘦的羊肉,遥遥递给屏幕后面口水泛滥的你?是斜射的阳光下满满一桌子堆积如小山的奶食与肉,富足得像是一个梦?还是风尘仆仆的旅人翻身下马,家人从大暖壶里倒出来的、一碗热腾腾的奶茶?
对我而言,蒙餐第一次震撼到我的,却是边境上一家不起眼的小蒙餐馆里、一碗十五块的牛肉面。满满的一大碗里,只有面条,荷包蛋,以及数量惊人的、肥瘦相间、散发着淡淡奶香的牛肉块。它的味道如此真诚朴素,就像深夜远道回家后妈妈匆忙给你下的一碗面,让人感到莫名的宽广与踏实。
内蒙古广大,东西跨越2400公里,似一条脊梁挑起整个北方中国。而自古生活在那里的蒙古族同胞,不仅深谙草原上万物的规则,更是曾纵马驰骋于整个欧亚大陆。因此,内蒙古的食俗不仅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更是广集周边各个地理文化板块的饮食精华,熔炼成一套别具一格的体系。——或者说,蒙餐当然有刻板印象中粗放豪迈的一面,但其丰富与深邃,其实远超许多人的想象。
一、在最狂野的草原吃最猛的肉
在最传统的蒙餐术语里,餐饮的种类大概分“青食”(粮食)、“白食”(奶食)、“红食”(肉食)三种(有的地方还会把茶食单独分出来),当然,名头再多,花样再细,吃肉,必须是草原上的永恒的重头戏。
按照传统,草原上有“五畜”之说:即蒙古马、蒙古牛、蒙古双峰驼、蒙古山羊和蒙古绵羊。马与骆驼是工具,一般而言不太会被当成食物,当然这也不是绝对:譬如据说驼峰驼掌都是非常难得的珍馐;而牧区一年一度骟马,割下来的马蛋会当即被小伙子们抢着埋在火里烤着吃,绝对算是一种非常隐秘生猛的内蒙古限量美味。
内蒙古最受欢迎的肉食,无疑就是羊肉。而对于一盆刚刚屠宰、冒着热气的新鲜的羊肉而言,草原人民致以其最大的尊重,就是用它们来煮手扒肉。
一口大锅,一锅清水,一把姜葱,一把粗盐,真正地道的牧民会在下面烧干牛粪(当然用天然气也无伤大雅)。如果锅够大,半头羊都能被塞得进去,扣上一顶坑坑洼洼的铝锅盖,咕嘟咕嘟煮上一个小时,然后拿着叉子把热腾腾的大块羊肉装进用木质的大托盘。随着主人端着它走进屋,桌上奶食、果子被扒拉到一旁,草原上的至尊一餐,即将震撼启动。
过去,牧民们都会随身携带着餐刀,刀鞘上一般还插着筷子,那便是专门为了这种吃手扒肉的场景准备的。真正隆重的吃肉,大家团团围坐后,主人要先拿刀割肉分发一圈,这既表示宾客对主人的尊重,也很考主人的心思和眼力:要知道这一大盘里包括羊的各种部位,有时甚至有羊心羊肚羊肝,要给老人小孩软嫩的,给女孩儿精瘦的,给壮汉肥美或有嚼劲的,以示主人的细心、体贴与慷慨。当然,一轮分发结束后,大家即可尽情自割自吃,一醉方休。
内蒙古广大,依各地牧场条件之不同,羊肉口感的差别很大。针对本地羊的特点,各地都会有些相对独特的吃法。譬如呼伦贝尔人特别喜欢用羊肉涮火锅,但那和我们常见的涮羊肉区别很大。——他们会把新鲜的羊肉做成一个足有二三十斤重的巨大羊肉卷,直接手切,这样出品的羊肉片既大又厚、肥瘦相间,它们被成斤地码放在大盘子里,豪横无比。吃过这种火锅,再去吃普通的涮羊肉,简直是索然无味。
除了羊肉,呼伦贝尔的南屯牛排也十分有名。这种牛肉香味极其浓烈,其脂肪呈淡淡黄色,俗称“黄膘牛排”。手把牛排和手把羊肉一样,大锅煮好了垒进一个大托盘,小刀子沿着骨头的垂直方向,割下来一片片肥瘦相间的牛肉,蘸着韭菜花或者蒜蓉辣酱,那是多么昂贵的西式熟成牛排都代替不了的高级享受。
当然,除了手把,内蒙古还有许多花样繁多的吃肉形式。除了现在已经成了网红食物的肚包肉,蒙餐馆的餐桌上最常见的就是肉肠血肠。肥肥弹弹的羊肠子里,灌上大块的羊腿肉,没有多余的香料,用刀切了蘸着韭菜花;而内蒙古的血肠,相比其他地方的血肠生猛很多,外地人一般接受度不高,但我强烈建议大家试试煎血肠,大片血肠在平底锅里煎得两面金黄,羊血独特的香味混合羊肠的脂肪焦香,绝对是一道隐藏的草原绝味。
在内蒙古,各种形式的烤肉也是十分常见,除了烤全羊、烤羊腿、烤羊背,还有些小众而稀奇的吃肉方式,譬如石头烤肉,即在一整张羊肚里塞满烧热的石头和小块的羊排羊腿肉,慢慢把肉烘熟。内蒙古的餐厅也多有烤羊肉串、烤羊肠子,花样不多,名头不响,就是主打一个牧区羊,肉新鲜,肉块大,吃得你满嘴流油,暗自过瘾。
在牧区,牧民们在特定季节晾晒的干肉亦是传统上极为重要的肉食原料。风干肉浓缩了肉中最精华的风味,尤其其肥肉的部分,堪称太阳、风与草原至高无上的美妙结晶。干肉吃法极多,无论拿来生吃、煮熟了吃手把干肉,或者烤着吃,都无比诱人。不过,其在蒙餐中最重要的用途,就是用来炒制一锅早茶了。
二、内蒙早茶:厚道而奢侈的早餐之王
去内蒙古做客,如果你被视为尊贵的客人,那么多半会被主人在一大早叫起来喝茶。
没错,不仅广东人、扬州人有早茶,内蒙古其实也有早茶。而且,内蒙古的早茶,堪称集蒙餐之大成,丰盛无比,琳琅满目,人均两三百起步实属正常。而要介绍一顿正宗的内蒙古早茶,除了前面提到的风干肉,还必须先把三项重要的早茶食材讲清楚。
早茶早茶,最离不开的当然是茶。这里的茶说的即是内蒙的奶茶,茶叶说不上多好,就是几百年来牧民们祖祖辈辈喝惯了的黑砖茶;但奶绝对是纯纯净净、最为香浓的牧区鲜牛奶,热热乎乎地烧滚把茶冲开,撒上些盐,装进大暖壶里,就是在整个内蒙古都堪称硬通货的饮料之王。
第二项食物就是炒米。这种粮食由糜子制作,原本是由骑兵随身携带的军粮。它吃起来酥酥脆脆,像是某种膨化零食,无论是平时直接抓一把嚼了,还是拌着酸奶、奶茶、或者白糖来吃,都十分方便可口,是草原上的百搭充饥之王。
第三项就是各种奶食。内蒙古的奶食极其丰富,什么奶砖、奶酪、奶豆腐、奶皮子、酸奶……大体而言,就是牛奶在熬煮、晾凉、发酵的各个阶段形成的一些固态物。譬如奶皮子,就是煮牛奶时浮上来的一层皮。不同奶食的口感、口味都有细微差别,但如果不放糖的话,第一次吃的外地人很可能吃不惯,但你一旦开始渐渐习惯,你就再也离不开这些“牛奶之精华”了。
而所谓早茶,核心其实就是一只大锅。黄油倒下去和风干肉一起煸炒出香味,然后冲入热热的奶茶,等茶快烧滚了,再放一些各种奶食进去,粘粘稠稠煮一锅,此时,风干肉那浓郁的风味,奶茶的甜美,各种奶食的香醇,炒米的酥香,满屋飘香,让人食欲大开。
一碗热乎乎的锅茶倒进碗里,沿着碗沿喝上一口,呼出一口气,身心俱暖。然而,一餐真正的内蒙古早茶,其实才刚刚开始。
各种肉食这时就要先登场了,譬如昨晚新煮的、没吃完的手把肉,就非常适合在此时出现。你可以直接常规吃,但更多内蒙古人喜欢直接把肉片下以后泡在茶碗里,混合着干肉、炒米、各种奶食一起吃,享受一种干与湿、软与硬碰撞的独特口感。
然而,早茶桌子上最重要的食物还不是肉,而是无数让人眼花缭乱的面点。
内蒙古人其实非常喜欢吃馅,他们吃馅,主打一个扎实、过瘾。最有代表性的,是呼伦贝尔地区的布里亚特包子,这种包子要卖到200块一斤,因为它的馅料,是可以被南方人直接拿来炒菜的那种巨大块的、肥瘦相间的羊肉,有些放些大葱洋葱,有些则只有羊肉块,俗称“面团里的手把肉”,热量、营养、肉香、与面香就这样被暴力浓缩,吃上一口,像是吃下了一整个草原的夏天。
而这个吃馅的原则,其实可以适用于任何有馅料的内蒙面点。譬如蒙古火烧,有的地方叫月亮饼,总之就是一种半圆形的肉盒子,用宽宽的油炸了,蘸上醋,是爆炸级的扎实。还有呼市赫赫有名的烧麦,和南方那种放糯米的烧麦不同,这里的烧麦薄如纸的面皮里,只有纯纯的大块羊肉;又比如大蒙古馅饼,蒙古包子,蒙古饺子……总之,大块鲜羊肉,搭配着不同地域、不同风格的花式面皮,形成了一套看似无穷无尽、其实万变不离其宗的内蒙古碳水宇宙。
内蒙古的一些地方,还有许多独特的面食,比如锡盟的黄油卷子,那是一种用黄油和面粉做成的带着奶香味、口感一流的独特面饼,就着咸奶茶喝已经十分香甜,有些地方会把一整张蒙在碗上,底下是香浓的羊肉焖汤,仪式感十足。
比较经典的内蒙古面食还包括蒙古果子,用一大锅牛油炸的、用黄油和面和成的面果子,香酥而软,牧民家中的茶几上会常备一些,任何人饿了都可以随时吃上两个,当然这有停不下来的风险。还有牛肉面、羊杂面,干肉面、干肉焖面……总之,内蒙古人的面点,集山西、东北面点之大成,深深结合本地物产与风味之特色,堪称隐藏的“中国碳水之王”。
早茶是蒙餐的精华,所以讲完了早茶,其实就已经涵盖了蒙餐的大部分方面。但内蒙古实在过于广大,一旗一县,餐食的内容与形式都有所差异,实难尽述。只有实地走过那广大的草原和戈壁,你才能明白蒙餐的丰富。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蒙餐有着相对一致的基调和品味,但它其实也是一种非常包容的餐食形式。——譬如,如果你在西部的蒙餐馆点到锡盟大烩菜,在河套地区点到腌猪肉炒土豆条,甚至在呼伦贝尔的蒙餐馆点到酸菜炖血肠、锅包肉,在一些旗上点到某种形式的俄餐,你都不必太过惊讶。毕竟,蒙古族从来不是一个故步自封的民族,他们的灵活和包容一向让世界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