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的夜色还没完全褪尽,天边懒洋洋泛起鱼肚白。下过两阵秋雨的城市阴阴冷冷。马路边的一家小店里,褪色的木头餐桌上已经放上好几个冒着热气的小碗:一碗撒着葱花的清汤,一碗米饭,还有一碗油光红亮的粉蒸肥肠。
年近六十的中年男子,就着蒸菜大口扒拉着米饭,泡着茶叶的玻璃杯被远远地放在桌子的一边。面前的一小瓶劲酒已经见底,他咽下一口肥肠,举起盛着白酒的塑料杯抿了一小口,火辣的液体顺着食管迅速流淌,不禁咂了咂嘴,发出一声悠长的“哈”。
隔壁桌几个年轻点的小伙子,围着一个牛杂火锅,漂着一层红油的汤在酒精炉的加热下“咕噜咕噜”冒着泡,锅边还有一盆挂着水珠的白菜等着下锅。每人手里捧着一碗米饭,捞一捞锅里的牛杂,再夹一块蒸菜钵里的粉蒸排骨,哪一种都是下饭的好菜。
店里热气腾腾,令初来乍到外地人一下懵圈,以为搞错了时间。但一看手机:没错啊,早上七点刚过,是吃早饭的点。
火锅、蒸菜、白酒、米饭是真实的吗?这都是什么硬核的早餐搭配?
全国人民皆知湖北过早的硬核程度:热干面牛肉粉豆皮面窝这类碳水炸弹不过是是城市人的轻量级过早选手,真正的过早王者要往县城里走,一顿早酒奠定每日的硬核开始。
宜昌驱车40分钟抵达枝江,沿街能看见好多“蒸菜”和“早酒”的招牌,江边一家开了23年的店更是直接把“酒馆”二字打在在门面上。贴在墙上的菜单也简单,包子和面条的内馅和浇头往往不屑被写在上面,因为没人吃。
一般来吃早饭的客人,直接了当,点的就是蒸菜和牛杂火锅。
没错,牛杂火锅,是当地人早酒的标配。红红的牛油铺满了薄皮小铁锅,酒精炉一桌一个,确保火锅可以持续咕嘟。毕竟是街边早餐,酒自然也并没有单独的菜单,统统陈列在挂墙的柜子上,从小瓶到大瓶,本地酒到外地酒,应有尽有,不出二十块钱,有酒有肉的早餐就能搞定。
下酒的蒸菜就是湖北特色的米粉蒸菜,蒸笼揭开的一瞬间,蒸汽弥漫,让人睁不开眼,待白雾消散,才看出一个个错落交叠的蒸菜钵映入眼帘。吸满红色汤汁的糯米堆得小碗满满当当,不仔细看难以辨别出夹杂在其间的肉是哪种。阿姨的手耐烫指数十级,直接从冒着蒸汽的锅里端出几个小碗,完全不哆嗦。
除了蒸鱼和烧肉需要倒扣在小碟子里,其他蒸菜放一大勺生蒜末就可直接上桌。牛杂汤是从凌晨就开始在大锅里炖的,阿姨在不锈钢的小锅里铺上一层切成细丝的白萝卜,再舀上满是料的牛杂汤,撒一把葱花,端到桌上的酒精炉上。
一人一碗赠送的清汤,一大钵米饭和洗净的蔬菜也随之被麻利地送上了桌。蒸菜的糯米软烂入味,把辣椒酱的香和肉汁的鲜一收为尽。肉的处理都恰到好处,肥肠干净,却又保留了必要的些许肥膘;排骨被切成小块,在高温蒸汽的作用下能轻易褪去骨头;五花肉切成片状,再厚一分显油腻,再薄一分却不过瘾。
最绝的是蒸鱼,肉质鲜嫩,下面的糯米在酸菜的加持下变得更加开胃,用它拌饭是双重碳水的幸福。牛杂新鲜,毫无异味,汤底并没有想象中辣,反而意外得温和,吃进嘴里更多的是鲜香,咸度和辣度都十分克制。萝卜丝很快就被煮软,吸满了汤汁的精华,单就着它就能“呼哧呼哧”干完一碗米饭。
吃完这丰富的一顿已经接近上午10点,店里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年纪大点的客人基本早已喝完了酒,吃完了饭,与老兄弟们的交谈也以一人结账请客而结束。只有零星几个刚入坐的年轻人和一家五口还围坐在锅前。
老板也从市场采购完食材回来,当被问及店里的营业时间,他说:“原来一直都是凌晨3点开始营业,现在喝早酒的人少了,就改成早上5点开门了。”
本来早上喝酒这件事已经足够猎奇了,曾经的人们,竟然还是凌晨就爬起来喝?
本地人彭叔回忆,在早酒文化最繁盛的八九十年代,喝早酒的习惯和当地的棉花产业紧密相连。
“那时候我们这边家家户户都种棉花,卖棉花的时候都是凌晨两三点就要出门,拖着板车去棉花收购站前排队。” 收购站七点上班,但队伍往往能长达好几公里,卖棉花的农民有时候要从半夜排到上午九十点。“排队的时间太长,我们就每次让一个人负责盯着队伍,其他人在旁边的早点摊上一边过早一边等。几个人一起就着蒸菜喝点小酒,聊天打发时间。”
排队卖棉花这种耗体力的活一般都是男人负责,“男的都是喜欢喝酒的嘛,凑在一起就会想喝几杯。” 女人则留在家里等太阳出来后下地采棉。
棉花种植的分工和行业交易所导致的作息规律无遗给早酒文化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但在彭叔的印象中,早酒是从荆州那边传过来的习惯,最开始的早酒也没有如此豪华的搭配,但一家处于两市之间的农场,曾经给本地早酒的“升级”起到不可忽视作用。
草埠湖农场,位于宜昌和荆州的两市交界处,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大型的国营机械化农场。80年代改革开放后,农场解散,工人们被分配土地自行种植棉花。
一开始,他们也会在卖棉花的时候喝早酒,不过搭配的是包子面条等比较简单的早餐食物。这群原来吃商品粮的工人会享受生活,渐渐觉得这些早点不够下酒,便开始做起蒸菜和火锅。后来这种吃法从草埠湖传到对河的枝江江口镇,又从这里传到枝江县城的其他地方。
这家早酒店的老板老徐就是1998年在江口跟着师傅学会了做蒸菜和牛杂锅的手艺,成为在枝江县城最早一批做早酒生意的人。他回忆起九十年代最热闹的时光,语气里充满了骄傲:“每天早上生意都好得不得了,上午十点所有蒸菜都卖光了。”
如今酒驾查得严,上班的人大多也都需要打卡,所以早酒的生意大不如90年代。那些曾经半夜开始卖棉花的队伍消逝在时光里,老徐也不再为了他们三点起来开铺。但他坚守的,是每天亲自去市场挑选食材的习惯,遵循着“认菜不认人”的标准,即使有时候需要逛好几个市场才能买到满意的食材。
“客人们认的就是用料,在我这吃了十几二十年的老客人,忽悠不得的。”老徐说:“当初在江口学这门手艺就是被这种悠闲自在的生活方式所吸引。就算现在赚不了多少钱,也要把这种精神传递下去。”
曾经常来的很多客人都已步入晚年,随着儿女去外地养老生活,但每当节假日回老家探亲,他们还是会在清晨迈进老徐的店。一两碗蒸菜,一碗米饭,一瓶小装白酒。如果碰的到老朋友,就再来个牛杂锅。
这份专属湖北的豪放自在,每天街头上演由鱼肚白一直吃喝到红霞满天,早酒摊上的热闹是无可取代的自由惬意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