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冲浪到今天,我自诩在南北差异这件事上已经“百毒不侵”。平日刷到“南北豆花有甜有咸;北方买葱按斤买,南方买菜按颗算……” 眉毛都不会动一下。身为一名热爱面食的山东女孩,我虽然吃不习惯南方米饭和糯叽叽,也明白南方北方生活方式不同,没必要去扯什么高低贵贱。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自己人”背刺。而且这次跟我站联盟的,反而是南方人?
那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加班日,到家快九点。连吃三天外卖,胃开始嚷嚷要“家的味道”。我于是做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决定:煮挂面。西红柿煸出满满汤汁,加水烧热放挂面,最后犒劳一颗荷包蛋,淋两滴香油——
正当我坐在桌前准备大快朵颐,聊天软件上弹出来南方朋友发来的短视频,大致内容是说:北方人吃面条是有鄙视链的,一般来说手擀面>方便面>不吃>挂面,看到评论区的北方人现身说法,“工作一天回家吃挂面,感觉这辈子都完了”“家里煮的挂面,连狗都不爱吃”。看完我的心瞬间拔凉拔凉的,一个刚刚准备享用挂面的山东女孩,悄悄地碎了,辛辛苦苦当了一天牛马,认认真真做了一顿晚饭,怎么就“狗都嫌弃”了呢?
“北方人对面食要求都这么高么?”南方朋友紧跟一句,“连吃挂面都是对生活不尊重?” 我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番茄鸡蛋挂面,灵魂沉默…
又寡淡又不筋道的挂面,确实在北方没有竞争力。
众所周知,北方人均面点魔术师,家里随便可能就囤着几十斤面粉,随便揉块白面团,就能被制作成各种造型繁复的面点。哪怕不想动手,菜市场里的面食档口也有十几种粗细不同、软硬不同的鲜面条可供选择。
作为活了30多年,吃过无数面食的山东人,我相信以北方人对面食的创造力,365 天里每天吃手擀面不重样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各家都能拿出各家不同的招牌好面。
我家姥姥的烟台手擀面,在我心目中就比其他面条地位高了不少。“上车包子下车面,游必有方早还乡”,按照老家的传统,外地回到家的第一顿,就会有一碗面条来接风。刚上大学那会儿,每次回家姥姥从下午就开始忙活,给我做烟台老家独有的豇豆面条。
豇豆面粉带着一种杂面才有的黝黑和粗粝,用它擀出来的面条,带着浓郁的豆香,比普通白面擀出来的面条味觉层次更为丰富。但也因此,用豇豆面揉出来的面团韧劲儿更大,比普通面条更加难擀,我几乎是眼瞅着那一小块面团在姥姥的擀面杖停下来休息的片刻,又瞬间缩了回去。于是我也上手帮忙,两个人一鼓作气,花了小半个小时,才终于将一块面团舒展开来,成了一张大薄饼。
那只是第一步,单纯的体力活儿。第二步才是展示真正技术的时刻:随着面皮不断变薄,厚薄不均匀的情况开始出现——有的地方已经薄到破皮,有的地方却还很厚实,这时候就需要通过擀面杖去一点点调节。这个过程中为了防止粘连,还要不断地加入白面和淀粉,至于比例多少,是姥姥才心领神会的机密。必须掌握这一切,擀出来的面才会足够爽滑。
大部分北方手擀面都讲究筋道,但姥姥的这种面条,擀好后薄而透光,切成韭叶般的宽度,煮出来以后入口即化,即使没牙的老太太吃起来也毫不费劲。
要配得上这样一碗手擀面,卤子也得极致。姥姥的做法是用虾肉和瘦肉炝锅,然后下入白菜,煮出来的卤子鲜香四溢,浇在豇豆面条上,一碗下肚,整个人便从头到脚舒展了。
那是我记忆里最了不起的面条,然而随着姥姥年龄增大,体力衰退,这动辄几个小时准备时间的面,我也多年没再吃过。诚然,逢年过节父母不忙的时候,我们也会张罗一下手擀面,顺便做个极品卤子,就跟包饺子一样,把它当个特别的日子——但这时候,我们全家通常会更偏爱相对更方便的,包饺子。
那碗飘着爱意的豇豆手擀面,就成了汪曾祺的鸭蛋,成了周树人的橘子,成了我回不去的渴望。谈及面条,我生活里更多的交融,就是挂面。
我毕竟是个年轻人。双职工家庭出身,长在强调效率的消费主义时代,我觉得挂面好吃可能不具有代表性。于是,我把这个视频转发给了我妈——她可是吃着姥姥手擀面长大的。
我本来是等着我妈的应和,没想到她给我来了一句:纯属放屁。
“你去问问你周围的朋友,哪个不是吃挂面长大的;你再去饭店里看看,哪一家清汤面炝锅面不是挂面啊?手擀面好吃,谁有那个时间那个精力天天擀手擀面啊?”
没想到我妈的重点不在对赞美手擀面的骄傲,而在于对挂面污名化的愤怒。
她告诉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就负责拿着粮票,去姥姥姥爷所在的单位领取本月生活所需的挂面。那时候的挂面都是由食堂自己制作的,做好的面条像蚕丝一样晾在大院里,要多少,领头的师傅就去拿多少,用刀把长长的面条切开,然后用纸包起来,我妈就直接抱着回家。
“挂面拿回来了!”每次我妈一吆喝,刚下班到家的姥爷,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紧烧水煮面。
姥爷的挂面煮法也非常简单,碗里加一小勺猪油,再淋一点酱油,然后把清汤煮好的挂面倒进去即可,沸腾的面汤刺激出猪油的香气,远远闻着,比家里煮了肉还要香,姥爷再挨个给碗里加上荷包蛋和青菜,这就是他们兄妹三人每周的“开荤时刻”。
而这碗让我妈念念不忘的猪油面所用的挂面,正是如今被排在鄙视链最底端的扁挂面。
我又把视频转发给我的北方朋友们,才发现我妈的感情并非个例。他们都表示,挂面分明才是生活中更常见的存在,手擀面通常只有在包饺子剩下一点面的时候,巧手的几个妈妈们才会“废物利用”,擀起来冻着或立刻吃。
我高中同桌,家住周边乡镇,每天早上上学要一个多小时。那会儿我们早上不到七点就要开始早自习,他每天五点半就得从家出发。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没有任何食物能满足他对快速吃上一口热乎早餐需求,除了挂面。
于是高中三年,他吃了整整三年的清汤挂面。
那时候的他,也会厌倦挂面的味道,也会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挂面,大学更是宁吃泡面也不吃挂面。但当工作以后,当忙碌的生活模糊了一日三餐的概念,当千篇一律的外卖不断突破味蕾的底线,他才又感受回了挂面的魅力:便宜、耐储存,味道永远不过时。无论你在外面吃过了再多再花哨的餐饭,那一碗简简单单的清汤挂面,总能抚平深夜宿醉的心。
至于那碗清汤面上永恒不变的荷包蛋和小青菜,则是妈妈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下,能照顾到全部的营养均衡。挂面虽不起眼,也拯救无数北方厨房的平凡日常。
我能理解为什么会出现对挂面的鄙视。
在以麦作文化为核心的黄泛区,面条的种类真的太多了,挂面这种以廉价耐保存出圈的“方便面条”,就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感。它既没有手擀面的筋道爽滑,也没有方便面的调味复杂。随着网购各种预包装鲜面条的兴起,面条的可选择性更是大大拓展。甚至只要冷链能到达的地方,过去不耐储存的莜面栲姥姥成品,都能速冻原样给你送到家。
挂面那千年不变的土气包装,太普通;三块钱一把的价格,没面子。于是再没有人会用挂面来招待自己的朋友,甚至自己在家吃挂面,也成了难以启齿的羞愧。挂面的风评一落千丈。不是挂面变了,是环境变了,是人变了。
那些说挂面像死了三天的手擀面,毫无生机的人们可能忘了,它曾经是厨房里最有安全感的存在,可以在任何突发情况下,确保我们不会饿肚子;他们似乎也忘了,无论是北方三伏天里最简单的那碗凉面,还是南方人日常生活中的阳春面,挂面都可以胜任。它是厨房里的万能公式,可以朴素也可以盛大,丰俭由人,十分灵活。
我们可以在丰富的选择时代不吃挂面,却不能失去挂面;我们可以在网络上玩梗,但不能真的瞧不起它。便宜、常见就应该被鄙视吗?生活不就是无数的平凡时刻加上偶尔的闪光瞬间吗?
或许只有我们开始为挂面正名,也才可以相信即使朴素的生活,也可以精彩。把简单的日子过出滋味,不才是最为珍贵的人生体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