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黄破了”,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学做顺昌灌蛋的第二天,可以将肉馅塞进蛋黄里,只是力度还会不稳。但我分明记得,昨天那颗蛋操作起来有更强的包容性:只需顺时针将蛋黄迅速转动两圈,就能把一个要失败的灌蛋“抢救回来” —— 但今天的蛋黄全然没了张力,蛋黄流动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刚给客人端完两碗拌面的何冰快步走到我的座位前。他熟练地用竹签将蛋黄顺时针滚动,“能救,但放不了太多肉了”。何冰将小茶杯倒扣进了轻微小滚的热水锅中,做了简单补救。
何冰父亲家的灌蛋店,在《风味人间》第二季里出现过:这是一个在蛋黄里灌入肉馅的民间美食,一枚合格的灌蛋,蛋黄可以承载超过自身数倍的肉馅而不破。何冰爸爸何丹华昨天手把手传授了我制作灌蛋的秘诀:左手一根竹签,找到鸭蛋黄上隐藏的白色小点,轻戳开一个小洞;右手两根竹签轻柔碾动,将肉馅以一字型码在竹签中的隙缝里…
然而,他忘了告诉我另外一个关键的要素。
“不新鲜的蛋,成功率就没那么高。” 何冰指出了我的问题。“我刚刚没注意,给了你昨天的鸭蛋。做不做得成也跟鸭子吃什么有关系,吃饲料的鸭子,蛋白也不行。”
所以即便在延平这样的大城市,何冰的鸭蛋还得依赖老家供应商。我打趣地说,“那你应该再在门口打一个标语:本店灌蛋均由当日天然绿色营养的有机鸭蛋制作!” 隐隐希望这对话可以吸引正在吃面的两位客人,加购两份灌蛋。
然而他们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吸溜着眼前跟全国各地沙县小吃店几乎无二的拌面。7块钱一个的“高营养重手艺纯天然灌蛋”不是这里老百姓的刚需,灌蛋在他们眼中,远不足一碗4块钱花生酱拌面来得满足快乐。
何冰家的灌蛋店在延平区。这里曾是南平市首府所在地,如今政治职能虽然转移,经济仍是区域内的第一。今年刚满26岁的何冰把自己的“金牌灌蛋”开在了延平最热闹的街区,前方是一家综合性医院,后面则是大片居民区。
为了更好地推广灌蛋,店内的陈列几乎一比一复刻了父亲的总店:
不大的空间,墙面密密匝匝挂满了金字招牌:中国烹饪协会的“中餐特色美食名录证书”、福建省旅游协会的“八闽旅游美食”、南平市商务局的“闽北名小吃”… 主角不是父亲何丹华,就是“顺昌灌蛋”的传承技艺。制作灌蛋的区域是店铺正门口,门框边还特别挂了个电视,全天候循环播放由父母当主角的《风味人间》第二季灌蛋故事。
“有多少人会冲着这个专程来吃灌蛋?” 我朝电视机方向指了指,何冰用微笑掩饰了些许尴尬:“这里的人对灌蛋的认知比较少,大部分人都没听说过灌蛋,更别说吃过了。”
顺昌灌蛋面临着窘境。
尽管这个精妙的民间技艺是福建省南平市的市级文化遗产,但四面连绵青绿的山峦,却将灌蛋阻隔在了顺昌县这个极小的区域范围 —— 即便在仅仅60公里外的延平区,也鲜少有人知悉灌蛋。顺昌县里星点“下海”去外地开店的人,也会因为担心销售,主动改掉顺昌灌蛋的原生籍贯,让它化身为厦门鼓浪屿特产,或者用上了上海七宝“非遗灌蛋”的招牌。
没人在乎顺昌县仁寿村才是灌蛋真正的出生地。
这个75%以上被森林覆盖的山区小村,家家户户以种毛竹、橘子和烟叶为生。唯一的生活街上,卖灌蛋的小店也只有两家,每天只开门早上半天。跟村民聊天,他们会告诉灌蛋技术人人都会,不需要出去买来吃;也会告诉你,过去只有过年会做,变成平日吃食也就这十几年。
每到过年,这里的女性会一次性做上80多个灌蛋提前保存好。从年夜饭当晚开始,一直到大年十五的每一天,这份含有“金包银”寓意的滋味都会被端上桌,吃进肚,保佑全家来年财运通旺。
“除了灌蛋,也会灌豆腐,都是过年要做的”。村民不经意的分享,提醒了我灌蛋很可能是客家“酿”菜变种的身份起源。仁寿村的人口组成尽管没有被县志整理入册,但被问及是否客家血统时,大多数村民都给到了肯定的回复。
何冰的祖父母,早年因战乱逃来离仁寿村不到30公里的隔壁夏墩村,在相邻村落习俗的影响下,何冰从小耳濡目染灌蛋制作。但也跟所有村民一样,他觉得这个技艺并不足以谋生的。甚至灌蛋有任何特别,他也不太能理解 —— 不就是乡村普通的年节小吃么?
要不是这两年经济环境不好,要不是抵不住父亲反复心理工作,他是断然不会接受守着灌蛋小店过一生的命运剧本。
坐在店门口,何冰捞起了我做的那颗不完美“灌蛋”。抓一把紫菜小葱洒落不锈钢碗中,给原本那颗精致复杂灌蛋,盖上一层天青色等烟雨的朦胧。好似凹凸有致的美人,羞于自信坦荡地亮相于人前,穿上麻衣粗布示人,我忍不住扼腕。
好在精致终究是无法掩藏的/第一口灌蛋入口:蛋黄和肉馅相互交错,柔沙般的绵软里,香菇猪肉的鲜汁在口腔中发散。即便只是我这位新手的一份失误产品,肉少黄多也不算得丰盈,惊喜肉香组合仍旧在口腔中止不住的奔涌前来。
“与灌蛋不谋而合,又截然相反的样本,掌握在英国人手中”。门口的电视里,《风味人间》的解说词循环播放到到了讲述“苏格兰蛋”的部分。
我问何冰,你好奇过苏格兰蛋么?他的眼里却透露出了无比的困惑,仿佛从没听说过这三个字,问我:“那是什么?”
我指了指电视的方向,“哦!电视里说的那个东西。没有诶。你吃过么?”
即便每天循环播放,苏格兰蛋也没在何冰的世界里留下哪怕星点痕迹。他没见过、没吃过,也完全不打算知道:在地球的另一边,一种几乎与自己谋生手艺完全相似食物,拥有着怎样举国无双的地位和价值。
当然,英国人也不知道顺昌灌蛋。不然,他们可能不会这么掷地有声地说出:苏格兰蛋可以称得上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蛋”。
和远在7800公里以外的顺昌灌蛋有着异曲同工烹制思维的苏格兰蛋,依赖着它其模样与欧洲大陆上绝大部分蛋料理长相与众不同,在民间的流传度广。
苏格兰蛋,凭一蛋之力满足了从下里巴人到阳春白雪的各阶级的饮食需求,再加上“皇家杂货铺”福特南梅森百货(Fortnum & Mason)的发明身世加持,从19世纪起,就已经成为英国国菜的重要代表。以“美食洼地”著称的英国仿佛抓住生命稻草一般,借助苏格兰蛋向欧洲其他国家展示:怎么就是黑暗料理之国了?光是鸡蛋,我们就能做出你们都做不出的样子!
苏格兰蛋也的确与众不同。
在它之前,西方关于“烹蛋”的话语权,主要还是掌握在以法国、西班牙为主的饮食翘楚之地。无论是将熟蛋黄加以调味,再灌回蛋白中的“恶魔之蛋”(Deviled Eggs),还是由传奇米其林三星厨师亚伦‧帕萨(Alain Passard)发明的,将蛋黄在蛋壳里低温慢煮出溏心,再将蛋白替换成冰奶油调和滋味的“阿佩吉之蛋”(Arpège Egg),美食翘楚之地喜欢以几乎痴狂的方式在蛋本身上死磕:一切源于蛋,展于蛋,归于蛋;却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走出蛋的楚门世界,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天空?
苏格兰蛋的出现,仿佛烹蛋领域的神来之笔。它打破了一切围绕蛋本身的天花板,将肉引入了蛋的完整形态里。某种无形的结界就这么被英国人打破了,凭借苏格兰蛋,英国人在烹调蛋的宇宙里抢回了一席之地。只可惜西方世界并没有出现更多苏格兰蛋这样,既保留了蛋的形态,又增加异形元素的创造。
在苏格兰蛋所存在的宇宙里,它一直很孤独,不知道自己在中国有一个孪生兄弟,也不知道肉原来不仅可以裹在蛋白外,还可以塞入蛋黄中。
“如果顺昌灌蛋可以走进世界,天知道那将会打开怎样的认知结界!” 我手舞足蹈地解释苏格兰蛋和顺昌灌蛋的相似,何冰的面庞却没有太多惊喜。
“我可能比较笨吧,也不擅长说话”,在何冰的脑海里,走出去意味着八面玲珑,灵舌巧言,而这件事上,他和父亲都经历过不小的挫折:“最好还是有个人在那里说,我就安心做灌蛋就好。”
16岁前,何冰一直跟父亲在夏墩村种地,家里以橘子收入为营生。自己虽然不太擅长读书,但人生大方向还是确定的:出去打工,然后回来种地。
改变发生在父亲一个突然的决策。何丹华学生时的室友去了鼓浪屿创业,生意就是家乡的灌蛋。那个脑袋灵活的同学,在鼓浪屿似乎做出了小名气,急需更多的帮手。他联系到何丹华,让他去鼓浪屿一起把老家灌蛋做成销路更容易打开“蛋满贯”。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商业主张,一年后,何丹华已经能把全家接到鼓浪屿。
“鼓浪屿的人哪里知道灌蛋是什么,要卖给他们就要懂得推销”,在顺昌县城的总店里,何丹华跟我描述当时的场景。那是他人生第一次跟客人面对面的推销,从腼腆到熟练,完整的一套话术他至今记得清楚。
“一枚小小的鸭蛋,竟然能装得下那么多肉,听起来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句通常是开篇。作为展示灌蛋技艺的师傅,何丹华会坐在店门口,一边往蛋里塞肉,一边有意识的停顿。总有观众会好奇,总有观众会留步,等到聚集效应做起来,他就会进一步邀请大家猜测一个蛋到底能装多少肉馅。当观众足够投入后,他会喊出最后的吆喝:“鲜美无比蛋满贯,来自鼓浪屿的神奇滋味,只要10块钱即可品尝”。
这是顺昌灌蛋技艺第一次走出县城,何丹华见证并参与了全过程。人生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成功带来的成就感,也蠢蠢欲动地想就这样带着家人走出乡下,走向大城市。于是一年后,他把全家带来了鼓浪屿,刚高中毕业的何冰成了他的助手,父子协力,试图在鼓浪屿创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事业。
“但是没成功啊”,何冰坐在自己的店里跟我说。“我们后来又开了个店,就在我爸朋友那家不远的街上。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条街就是没有人气。我妈先带着妹妹回乡上学了,我陪着我爸又撑了半年,就去福州打工了。” 对那段记忆,何冰没有留恋,觉得失败就失败,那就去打工,反正自己原本也是要打工的。
不甘心的是何丹华,他才是那个尝过成功滋味的人。人生总有不如意,但不代表自己就应该回头上岸,他已经学会了营销,他可以再来一次。
简单规整后,何丹华带着全家来到县城,把店铺直接开在了当时县城唯一一家灌蛋店旁,“因为我知道,我比他会卖”。后面的故事,大家就知道了。《风味人间》遇见了何丹华,为灌蛋留下了一份视频视角的记录。
“如果问我自己,我肯定是不想干这个的”,为了打发闲暇时间,何冰坐回了店门口,开始了新一轮的灌蛋表演。这是父亲教他的,如果没事干,就坐在门口表演吆喝。“但我爸说得也有道理,干租车一个月到手就4000多。开个小店,未来再找个旅游城市,加上这些宣传,赚得肯定比打工多”。
他唯一的坚持,就是不把店铺开在顺昌县城。他想拥有自己的人生,也看中了延平的发展前景。两年前,他和父亲曾受邀来本地推广灌蛋技艺,活动上的人山人海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时他和父亲以为这里将会是自家灌蛋店新篇章的开端,却没曾想到,那很可能已是全剧的最高潮。
三根签子,些许肉丁,新鲜的鸭蛋黄承载起了全然不属于自身的重量,生命也在蛋黄中逐步叠加。玄机暗藏在每一口,本地人却只给它平凡的模样:简单的水煮,些许紫菜小葱。那种身怀奇迹却寺前扫地的状态,也像极了如今的何家父子。
“我觉得西方世界极大地低估了中国的烹饪技艺。我曾经不止一次写过,在中国即便最偏僻的乡村,厨师的刀工都可能比世界最顶级的米其林厨师要精湛。只是很可惜,这些至今都没有能够完整让世界看到”,英国美食作家扶霞深耕中国烹饪30年,她看过灌蛋技艺,也明白这里面所含的技法深度。
新书《寻味东西》里,她也记录了一次带四川顶级厨师们去美国吃米其林的经历。在她看来,中国人对西餐的不理解,和西方人对中餐的不理解,都是让人心痛的怅然。
我们本就拥有世界级的烹饪技艺,却不知道如何展示;我们拼命渴望着链接,却似乎总将力气用在了没有效果的地方。
“未来如果有什么表演灌蛋的机会,我觉得还是得让孩子上”。
何丹华在一次深思熟虑后,跟我表达了他的想法。他还是不知道怎么让更多人认识灌蛋,只是希望儿子能继承衣钵。何冰呢,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今的他只是想先跟女朋友在年底把婚结了,然后…大概会找个旅游城市开小店吧?
灌蛋的未来在哪里,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目前都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