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除夕不放假,老家的长辈们,已经开始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发图发通告,过年美食制作开始了:自家熏制的腊肉香肠,在蒸笼里冒气;整只大猪蹄,在冰糖中生出璀璨的模样;细腻的红豆沙,透着黄片糖微妙而特别的甜味;代表吉祥的年糕汤,手打的劲道能让牙齿“健身”…
长辈们坚信,在外打拼的年轻人吃得一直不怎么正确,要回到老家,吃长辈们亲手制作,真正健康和正确的滋味,才能平衡一年在外累积的“不健康”。我们呢,也一直坚信着长辈们的教诲,不假思索地全盘吸收。
给家人做的红烧蹄膀,晶莹颜色必须由冰糖赋予。超市里卖的白砂糖是不行的,这种经过了工业化提炼的糖,不仅缺失了冰糖独特的香气,还会让蹄膀发苦,网购的焦糖色就更不行了,是对传统和规矩的亵渎。当然,熬制糖色不好学,所以不会做饭的年轻人,最应该的还是回家吃饭。
年糕,必须是二叔三叔齐心协力手才能打出的韧劲。机器打的年糕一吃就能吃出来,味道是不一样的。能一样么?城里的工作可以交给AI做,家乡的年糕可不能机器打,否则,家中一代传一代的老技艺和智慧,还有什么价值?
腊肉香肠,在老家房梁的阳光下晒干了水分。后山砍下来的树枝,生成缭绕的烟雾。当长时间的熏烤为腊肉着上了一层深褐色的衣衫,这口集合了心意、爱意和古老技艺的滋味就生成了。年轻人不需要,也不应该购买被品牌化的腊肉。那是速成的滋味,是没有老家亲戚,没有传统技艺加持的人被迫无奈的选择。
所以,我们从不会对超市里塑料真空的腊肉动心,尽管它们明明有品牌,且通过了国家GB 2730-2015标准;我们会下意识批判自己用白砂糖炒糖色的行为,尽管科学认知里,我们早已知道冰糖跟白糖没有本质区别。我们也无法解释给长辈,黄片糖做的红豆沙并没有更好。因为我们能预判到,一场关于“尊不尊重传统”的争执将会诞生。在传统手艺面前,现代工艺和科学认知似乎并不重要。
但倘若那些智慧的最初发明者穿越回现代,他们会庆幸后世的我们延续了他们几百年前的老方法,还是会娇嗔着指出我们不用进步的眼光,来改良他们当年条件受限的食物制作方法呢?
红曲,北方朋友可能有些陌生,在福建,人们拿它酿制青红酒,红曲醋,制作各种带有节日喜庆气氛的传统食物。赋予了闽菜无可替代的风味,还能进一步腌制鱼虾,让满桌一片“福建红”。
北方涮羊肉麻酱里那一抹艳红也是红曲。原本浅黄泛白的腐乳,加入红曲后会染上迷人的玫红色,也让腐乳本身有了更加醇香、更富有层次的风味。
制作红曲的技艺,在中国已经有近两千年历史,但用现代科技视角来说,红曲是一种霉菌,与发霉的面包、水果、浴室角落里的霉斑是一家。
1981年,香港学者从红曲霉中分离出活性成分“莫纳可林A”。1995年,法国科学家证实“莫纳可林A”与桔霉素是同一种物质——这是一种真菌毒素,可以抑制其他细菌生存,也可以制作果树防虫剂,过量摄入会对肝、肾等器官造成伤害。
为了杜绝有害的桔霉素,现代工艺改善了传统红曲的生产方法,从温度、湿度着手,严格控制发酵环境,最终培育出桔霉素含量远低于安全标准的现代红曲菌种。如今的红曲,站在《天工开物》等古法之上,在科技助力下变得更安全,成为出口市场里的经得起检验的“中国红”。
除了红曲,很多腊肉、年糕、红糖这类含有传统工艺的食物,都是站在历史的肩膀上,进行了进一步的提炼。
古人受限于贮藏条件与物流能力,原料绝大多数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很难有发挥的空间。所谓智慧,主要还是配方和工艺——这也是所谓“土法”最神秘的部分。它们通常口传身教,无笔墨字据,具体成品状态如何,看得是一个人悟性,也看一个人制作的频率和经验的累积。水温在掌心是什么感觉,食材状态在眼睛里发生了怎样的微妙变化,面团的蓬松度“用心感受”…汇成一句话,即:无他但手熟尔。
这种“以人为本”的标准,让师傅和长辈拥有了答案的唯一解释权。于是广东的糖水必须由黄片糖制作,换成白砂糖就是下等货;于是布满黑色碳粉的小屋成了腊肉熏制的最佳环境,换成可以控温无烟的熏箱就是有违古法…这个话语体系,也解释了为什么你自己在家做的红烧肉永远比不上外婆做的好吃。
的确,外婆拥有长时间的摸索与经验,但外婆没有告诉我们,很多方法只有在特定的环境,经验和时间里才生效。为什么烫伤要赶紧涂芝麻油?因为在他们的时代没有下楼就能买到的烫伤药膏,甚至没有流动的洁净水,芝麻油的确是当年有限环境下保持伤口湿润的最佳“药物”。
外婆的智慧里自然不会存在现代的方法,人在一定的年龄后,对新生事物的接受度也会降低。但有没有可能,外婆在年轻时假如也遇见了烫伤膏,会重新修改他们的意见:芝麻油还是留着用来炒菜香?
按理说,现代人喜爱并追捧传统制作工艺,是对自身文化的寻根问底,本是件能让高中历史老师欣慰开怀的事情。但似乎,这件事并没有获得可观而公正的看待,反而倒向天平的另一端,成为对现代科技批判的武器。
一块被提前腌制好,在恒温的水浴里半加工完成的东坡肉。即便配料表并无科技与狠活,人们还是会因为塑料袋的真空包装对它有偏见,不假思索的认为这个东西“不好吃”。
但翻开《东坡全集》,仔细考据,会发现他吃的“东坡肉”其实就是简单的水煮猪肉。因为那个时代,蒸馏的白酒还没出现,酱油尚未普及开来,辣椒这类的调味更是得等到千年以后。当我们带着现代认知去幻想古代生活,总会有点错位。
现代化流水线的意义,从来不是否定上一辈的智慧,而是解放生产力。做什么面食,用什么面,过去靠经验,现代化靠精确配比。和面、摔打,过去凭力气,现代用搅拌机,不仅可以恒湿、控温,还不会腰疼。省下来的精力,外婆们可以投入新产品研发,可以学习新技法,甚至可以去喝茶看电影,而不是深陷于无休无止的手工之中。
如果让辛苦手作的“老祖宗”穿越到今天,她们大概会欣喜地接纳稳定输出的煤气炉,终于把她们从砍柴烧火的灰头土脸中解放出来,她们大概也会开心地尝试高压锅,半小时就能做好孙子最爱的红烧肉,多留一点时间陪儿孙下棋。毕竟,“老祖宗”也曾是无限创造力和想法的“小祖宗”,他们大概率并不会痛苦地认为后人用科技玩意,是在亵渎他们旧时心血。毕竟,能让一家人乐融融地享受食物的馈赠,才是他们当年在厨房里日复一日工作的最终目的。
所以,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土法腊肉虽然观感上很香,但年轻人们做的“品牌腊肉”其实也有优势;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传统手艺和流水线,并不是彼此互斥,而是彼此传承?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我们不假思索全盘接受的传统美食认知,也是可以再修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