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去南锣鼓巷,发现排队的热点变成了吉事果。我有段时间没来了,依稀记得上次的时候,蜂拥的热潮还是28块一小份的脆皮五花。
看上去一口“咯嘣脆”的脆皮五花,见到人手一份时,我也忍不住买了,一口咬下,猪皮已经烤得完全脱油,酥脆干柴的肉并不好嚼,表面撒满过多辣椒和孜然,闻着也有几分呛鼻。半根没下肚就才懊悔,怎么又到景区排队买小吃了。是“北京”,“南锣鼓巷”,“必打卡”这些关键词的叠加又把我刺激到了吗?我一边咀嚼,一边自嘲了起来:
“一到旅游景点,怎么吃商就会降低。”
其实心里也知道,这些年旅游景点的食物,跟所在的城市特色早没了关系。烤鱿鱼、长沙臭豆腐、脆皮五花、钵钵鸡…无论在哪个城市,都可以在最热闹的步行街遇见一模一样的食物。去年跟风去了趟淄博,在八大局买到了竹筒奶茶后,我就明白了各地景区,都是同一条巨大的步行街。
虽然听说后来有关部门已开始下狠手整改八大局菜市场,让网红食品摊复原为最开始的居民饮食,我还是惊叹于大鱿鱼们占据景区的复制黏贴速度。原本生活气息拉满的地方,为什么在出圈之后,都离不开竹筒奶茶、脆皮五花和烤鱿鱼的套路?为什么全国慕景区之名前来的游客,都会在吃上一次又一次的充当被割的韭菜?
重走在南锣鼓巷,我甚至记不太起十几年前,初见它的模样。
时间闪回2008年,奥运圣火照亮夜空,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游客在古老皇城的胡同角落间游走。除了举世瞩目的奥运场馆与紫禁城,这条原本小众兮兮的闲散巷子,被第一次来到中国的外国游客视作宝藏目的地。
他们说,这里像个大熔炉,生长着叛逆的地下艺术,人们在异国情调中交流创意,摇滚乐与咖啡香齐飞,仿佛北京也有了自己的布鲁克林。那一刻,古城深巷灰扑扑的面容瞬间刷新,成为新世纪土洋结合的典范,青年文化结合古都底色,现实主义的先锋摩登。
随后《时代》周刊把这里评为“亚洲最佳风情地”之一,让南锣鼓巷声名鹊起,一下子成为北京文艺潮流的中心。
那时我还在上大学,约上好友去鼓楼一带的livehouse刷夜,手握啤酒在电子噪音中跃动。这里有土摇、新浪潮,也有地下实验盯鞋派,崔健在这里戴红星帽游走,《乐夏》的老炮们偶尔打一架,又在和弦音里把酒言欢,下一场继续嚎叫着歌唱。
脑浊、痛仰、新裤子…… 享誉世界的中国乐队,或生长或出没于此,整个南锣鼓巷加周边地带,就是中国先锋艺术的摇篮。大家口袋一掏全都没钱,但充满想法,充满能量。
这也是南锣鼓巷一带爆火的原因:无穷尽的原始生命力。我的朋友芝麻君,十五年前就在南锣旁边租了一个破旧的小四合院,那会儿的四合院还没有翻修,他自己凑合翻修了下,没事儿就在院子里搞读诗会、吹萨克斯风,提前过上人人称羡的本地生活。再加上地理位置就在故宫“隔壁”,哪怕浴室漏水、厨房串味,也是小布尔乔亚式的理想生活典范。
精致一点的邻居,时不时拿几十块一壶的普罗旺斯薰衣草茶配松饼相互分享,配上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做伴。摩登一点的邻居,打着稀奶油的维也纳咖啡撒上肉桂粉,搭配黑胶机与爵士乐享用,这些灵机一动东拼西凑的味道,也形成了我多年对南锣鼓巷的味蕾记忆。狂放一点的邻居,甚至直接招来了国外的IPA、三倍艾尔与奶油世涛,摇滚乐要放Motorhead,再不济也要用Oasis镇场。还有接头暗号。“秋刀鱼”指某家骨灰级日料店,“阿尔巴”指某家当时少见的西班牙菜,“XP”是一家隐秘的livehouse,“南疆”则是撸串兼乐队贴海报圣地,演出信息比豆瓣还全。
总之在那时的南锣,既能找到叛逆不羁,也能拥有传统舒适,时不时的,还能窥见充满遐想空间的神秘。这里是不是北京的布鲁克林我们不知道,但它是中国年轻人为自己创建的热血家园。
—— 直到觊觎年轻人流,带着资本和规划的商业大船袭来。
芝麻君说最开始被“袭击”的信号,是他常去的水果铺子关门歇业,并迅速成为一家手摇茶店;紧接着隔壁修鞋大爷不见了,原址卖起了五颜六色的冰箱贴;在烤羊肉串和臭豆腐的立体夹攻下,卖打口碟的文艺小店关门停业,诗和远方溜之大吉。终于,livehouse铁门紧锁,无声反抗着商业逻辑最后一刻的侵占。承载着文青浪漫的咖啡馆,抵不住人潮诱惑,改行卖起了色素小甜水,还得放块干冰直冒冷烟。
再往后,老重庆炸串大排长龙,大连铁板鱿鱼当仁不让,撒了蜂蜜和葡萄干的老酸奶店门口熙熙攘攘,廉价汉服店挂着乾隆假辫子,写真旅拍搭配“我在XX很想你”……生活的原味被商业全然碾压,芝麻君搬走了,我们也不再来了。
上海田子坊、成都宽窄巷、南京夫子庙外加一众古镇,每一个都几乎都经历过相似的配方,有次在厦门鼓浪屿看到招牌上“老北京冰糖葫芦”的字样,我骨鲠在喉,论文就算了,为何景区也要大规模复制粘贴?我们跨越山川湖海,专程来吃景区特供臭豆腐配老酸奶,究竟是为何?
有一种魔幻是,在旅游区一觉醒来,恍惚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杭州西湖,沿街正宗长沙臭豆腐。
北京王府井,处处山东招牌烤鱿鱼。
青岛老教堂,旁边云南特色菠萝饭。
昆明洱海旁,地道老北京烤鸭尝不尝?
好不容易出远门一趟,却仿佛现世鬼打墙,人绕在里面只想逃。大概本地人也这么想,才有了“去XX(景区)开除户籍”的潮流句式。比如上海博主G僧东就说过,上海人去田子坊,直接开除沪籍。
可田子坊也曾经是上海人的骄傲啊,作为一处华洋混住社区,巧妙把租界遗留下的厂房做整改,并邀请各类艺术家进驻,20多年前的田子坊,艺术工作室、影棚、画廊等次第开花,几年内就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市中心,冒出一片堪比伦敦soho、巴黎左岸的文化创意街区。
然而声名鹊起之后,紧随而来的就是房租直线上涨。因为游客汹涌,2016年,田子坊的最高月租直逼上海新天地,达到每平米10万,迫使不少艺术家和工作室逃出了成就他们的“出生地”。然而铺子并没有因此空出来——更容易被游客接受的消费类别精准出击,第一批景区“铁板大鱿鱼”出现了。
商业街上,准时付得起高昂房租的商户就是好商户。个性是什么人情味是什么?这个似乎不重要。
于是,那些放之四海而不太难吃、成本可控利润爆表的小吃摊,就登堂入室成为时代里的最佳景区业态。臭豆腐与烤面筋,大鱿鱼和炸土豆,稳定成熟的供应链早已形成不说,运作成本也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毕竟真换成本地地道的小吃,别说老板们为了坚持几十年口碑不肯放弃品质,面对褒贬不一的陌生味蕾评价他们也难免生气,那些正宗的不懂变通做营销的老风味如果坚守游客商业区,最后可能也只落得满地差评,最后一拍两散。
但也并非守旧才是唯一出路,越是这种时候,真正植根于当地文化的创新,就越显得弥足珍贵。
我们普通人的每次出发,不就是为了遇见意想不到的风景?我其实对很多“迎00后而上”的创新表示惊喜。2020年,同仁堂耗资7000万开咖啡馆,首创一杯枸杞咖啡,养生朋克照进现实。它将枸杞破壁成果浆,与意式浓缩咖啡按比例混合,香气之余带点小酸,还有果浆的浓稠口感。如此创意和资本的结合,开创了养生咖啡的香气宇宙,灵感给到如今许多中药老字号,甚至延伸到肯德基最近的王老吉凉茶气泡美式,我都愿意为这种创新点赞。
我有时也会怀念,在大栅栏昙花一现的老北京豆汁gelato,玫瑰腐乳拿铁,大概想出这些点子都是对本地文化有着深厚感情的有识之士,那些我以为原本要消失的批判和享乐并行的摇滚精神,星星点点出现在街头的甜品和饮料菜单里。甚至这两年老牌茶企吴裕泰,也开启了茉莉花茶冰淇淋的宣传,如同刚刚穿上街头潮牌的老炮,小心翼翼在胡同里迈开两步试探着大家的回应。
各地颜值逆天的文创雪糕诞生,也让我一度觉得,景区小吃还是有可吃之处。虽然雪糕内在构成可能还是千篇一律的色素加糖水,但这一届的年轻人,似乎已经在改变些什么。看,苏州的部分商家已经往难度更高的立体创意思考,以林园内娇柔的花味灵感,创造出更难复制的本地特色创意。虽然美味稍纵即逝,它是真的美,还可以做得更美。
不是坚决不在景区消费小吃,而是希望景区的每个小吃都有属于当地的东西,让每个千里迢迢奔赴此地的游客感受到真的与众不同,不虚此行。
今年阿勒泰爆火,一厕难求也成了热搜,下一步不知道是带有阿勒泰本身草原美好的创意和新思路会率先占领高地,还是大鱿鱼臭豆腐已经准备好套路在等着?
普通厨子复制师傅,二逼厨子殴打师傅,文艺厨子超越师傅。旅游街区的年轻小吃店长们,要加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