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度的七月盛夏,我在内蒙,毫无防备地见到一场野驴的狂奔。
那是当地一家很有名的鹿苑,毛茸茸的绿地毯上散步着许多优雅的梅花鹿。正当我沉浸在静谧的童话氛围中,一阵刺耳的嘶吼打破了宁静:两头土灰色的驴朝我呼啸着跑过,边跑边继续发出张扬而尖锐的叫喊,整个鹿苑的游客都不得不停下来听他们的叫声。
一开始我还没认出它们是什么,直到鹿苑主人没好气地过来骂骂咧咧:“又是那些笨驴!早就说不想养了,烦死了。”
驴,可能是我最熟悉的滋味,但的确很久没见过真身。上一次见到,还是在上一次。老家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骑着头用鼻孔冒气的灰毛驴,拖着重物喘着重气在街边路过。
活驴少见,驴肉在餐桌上也越变越少了。就拿我这趟进内蒙十多天来说,还没被安排吃过一顿驴肉!我们祖国版图上的驴,都去哪里了?
20 年前,我恨不得一天三顿都离不开驴肉。
河北长大的我,小时候的心中驴肉的地位堪比如今大城市的熟成牛排 —— 不对,可比牛排更好吃。驴的肉是嫩且细腻的,透着股特有的香,加上我妈总跟我提说驴肉多吃点好,长脑子,驴就在幼小的我心里,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其他肉类取代不了。什么时候能吃上一口新鲜热乎的,几乎会第一时间去学校炫耀:“昨晚,我家里吃驴肉了!”
逢年过节走亲访友,谁要是拎来一箱子杏仁露,外加一包塑封包好的驴肉,爸妈也会在客人走后围坐着讨论说,“他们这回可真有心啊”。
驴肉真正多起来,大概是我上了初中,家里条件好了,老家也繁荣了。也是那时候,我开始了解到原来驴肉能有这么多吃法:
早上上学路上买一个驴肉火烧,边走边吃,热热乎乎,肥瘦相间,怕酥皮掉地上还拿塑料袋兜着火烧吃,吃完把塑料袋兜住的肉渣跟碎酥皮一口闷,别提多香了;
中午吃五香驴肉,还可以特意拌盘黄瓜。在家吃驴肉,我妈会把驴肉切薄片,配一碟用醋、生抽、蒜、香油调制而成的小料,我那个馋的呀,恨不得用手抓过来吃光。当然,我妈会毫不留情一双筷子打在我上手,既要打断我犯“驴瘾”,也生怕我的手让驴肉串味儿,影响到这“平替”龙肉的尊贵;
晚上,如果五香驴肉还剩一点,就会成全家人不知道吃什么肉菜的“救星”。把驴肉上锅蒸一会,驴皮的软糯程度增加,这时候再拌上中午剩的调料,又能干进二两米饭。
后来我去辽宁上了大学,本以为离了河北,馋驴肉就只能忍到假期,还伤感了一下,结果东北同学晚上把我带到路边烧烤摊,一看菜单,竟然很多的驴肉烧烤!双眼顿时发光,没想到东北烧烤竟然也对驴肉下了手!烧烤师傅戴手套转动几十串铁签子,不断往碳炉上撒孜然,我还练就了一眼从众多羊肉牛肉串里指认出当中驴肉串的本领。那时每天深夜,我都在今晚烤在驴腿肉还是驴肋条之间徘徊,往往是忍不住咬咬牙,两样都点了。
“来东北还担心吃不到驴?相信我,早餐有,烧烤有,要我说所有驴出了山海关都要避一避。”东北室友拍着胸脯向我保证,在大东北这几年,绝对不会耽误我的“驴”瘾。
的确爱驴肉的也不仅是我这个河北人。大学食堂里,一家卖煮饺子的档口总是排最久队,七块钱十二个饺子不算便宜,但他们家居然是有驴肉大葱馅饺的。第一口热腾腾的驴肉饺子下肚,大葱的清甜夹杂着驴肉独有的奶香,汁水丰盈在口腔里喷薄而出,我当下就认了,烹驴这事上,东北人真不输河北。
但就在我兴高采烈地想把驴肉快乐分享给南方朋友时,朋友却说:啊?我们广东不吃驴肉啊!
什么都吃的广东人,居然不吃驴肉?我整个人都不好了。“驴肉没有羊肉那么膻,也没有牛肉那么有纹路感,更没有猪肉那种高脂肪的负罪感,简直是完美的存在…” 正当我劝得口干舌燥,激动不已,恨不得下一秒就给她寄一袋时,广东朋友适时打断了我,“龙肉再好吃,也得有龙肉才行啊。我从小到大,连驴都没见过。”
好吧,我说那你们可能错过了一个巨大的世界。没料到十分钟后,她转手发我一个聊天截屏说:你看,长三角的人也不吃驴肉。
原来辽辽中国大地,竟然有一半人是没吃过驴肉的,那真的太可惜了!
中国历史上给驴肉站台的人可多了。
唐太宗李世民,登基前曾到河北河间地区,被一书生以“杀驴煮秫”招待,吃后连声称赞“好吃好吃”,恨不得当即奉为国宝;
明神宗朱翊钧,因席上无驴肉而感到不满,福王朱常洵随即命人准备全驴宴,神宗食后立刻手动点赞;
宋代漕河码头漕帮与盐帮争斗,漕帮获胜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将俘获的毛驴宰杀炖煮。民间诗人甚至给驴肉留下了“西风一阵板肠香”的五星好评;
—— 驴是很好吃的,历史有明确记载。
但回想起广东朋友说她们压根就没见过驴,我也意识到,似乎从宋代盐帮之争产生的驴肉火烧,到清朝满汉全席中的浇驴肉,再到三百多年传承至今的河南沁阳闹汤驴肉,驴肉只存在于北方地区,没有跨过长江。
毕业后的我,选择在北京工作。北京离河北近,有驴肉,但不算多,店铺也大多在京郊一带。因为距离上班地方实在太远,我只有极其偶尔,比如因为开会或者有什么项目在那里,才会吃上一口馋到心眼里的驴火滋味。在这个南方餐饮占商业区主流的大城市,驴肉似乎被挤到了“墙角”。我也劝过老乡进城开个店,他们说房租太贵,开不起。
还有前阵子清明假期,回了趟老家,却发现我家楼下卖驴肉火烧的老摊子也变了。老板没换,地点没换,但驴肉火烧之外,还加了煎饼。下午大人下班学生放学的时间点,他只卖这种加火腿肠里脊肉的煎饼。我问老板怎么多了这么多花活儿?他说驴肉越来越贵了,利润空间少,他儿子马上要上高中,他想做点能稍微多赚一点的。
这才意识到,似乎以前路上相隔二十来米就得亮一盏“驴肉火烧”招牌灯,现在也变少了。想要好的部位,还得提前微信下单定好,不然老板备货不多,卖没了也就没了。
驴肉不是龙肉的么,不是少数能单杀狼的动物么?咋没龙腾起来,反倒越来越支棱不起来了呢?我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有历史原因,也有自身原因。
就说广东朋友没见过驴这件事。北方多平原,适合大规模发展畜牧业,在“北人乘马,南人乘船”的自然差异下,南方其实没有驴的应用场景。南方多山地,河网密布,驴在潮湿的地方不好过,成本高。所以算是气候和地理条件把驴肉的美名“封印”在了北方。
北方却也没有大规模养驴,反倒是纷纷转而养牛羊,这背后,就是驴的自身原因了。
猪的孕期大概113天、羊的孕期150天左右,黄牛最高也只要280天上下,但驴孕期竟长达一年!孕期长就算了,出肉率也远低于牛羊,外加性格倔强不懂事,小体格子没有牛马能干活,领地意识还强,一点不如意就要攻击外来者,容不得地盘有它物入侵。
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 也成了被淘汰的另一个原因。
我问鹿苑里那两条狂奔野驴的牧户主人,驴肉不是挺好吃的么,为什么不多养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跟我说,驴体格子小,没有牛马能干活,再加上现在来草原玩的人,不认驴,来了直接点名要吃牛羊肉。现杀现宰的牛羊肉只需要驴肉三分一的价格,傻子都知道应该做哪门生意。
牧户说他们也曾想过办法再拉一把驴:既然驴不愿意身边有竞争者,那就把它的眼睛蒙起来,这样驴既认识不到危险的存在,也看不全食物,吃的还不多,只能低头走路。没料到眼睛蒙住了,嘴巴还能发泄情绪,小倔驴们一发脾气就一起叫,“叫得太难听了,跟哭似的”。
人多的景区里,叫声难听这点也实在难为人。驴们还不懂,情绪稳定才是时代的主流,所以游客都爱默默驮着人前行的马,不喜欢话多爱抱怨的驴子。拯救不了驴的牧户们,最终选择了牛羊。
在过去粮草不足的年代,驴这个杂食动物,脾气不好可以忍;但如今饲料再也不是问题,就成了谁能干活谁优先。有了牛羊这种肉质鲜嫩、长相可爱性格温顺,养育成本低的“卷王”在,驴肉只凭肉质鲜美,却不肯屈就于时代,大概就是它们在这个时代消失最关键原因吧。
毕竟,哪个资本家不喜欢低头赶路的牛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