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贴和饺子,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

分类栏目:首页>>石占学院>>前沿资讯

风味星球

成都骨汤串串香完整工艺

立冬那天,跟天津土著朋友约了一顿饺子,在北京市区里我很喜欢的一家饺子馆。

这家店饺子馅儿品类多到让人乍舌,不仅颜色五花八门,编号也超过70多种,什么锅巴菠萝腊肉茄子皮子甘蓝起司花生米,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能给你融进饺子皮里 —— 老板甚至“翻版”了一个夏威夷菠萝起司馅儿的饺子。我吃过一次,只能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

北漂七年,我自诩已经从一个对饺子习俗全然无感的包邮区居民,变身成逢年过节也必须要吃饺子的“新北方人”。打小陌生抗拒的羊肉大葱、茴香鸡蛋,如今爱得要命,去年甚至解锁了独属于天津家人限定的“津味素”春节饺子,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融入北方阵营。

立冬那晚,一开始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俩略带好奇地点了紫甘蓝锅巴和宫保鸡丁馅儿的饺子,没忘了传统的羊肉大葱和猪肉茴香。一顿吃完,我想起到家里冰箱似乎没啥东西了,顺嘴说了句“我去看看能不能买点生饺子,明天早上做锅贴吃。”

“你是说做煎饺吧?” 朋友也随性补了句。

“不都差不多么,做煎饺做锅贴,不就是油多油少的事情”,我有点不爽,这咋突然挑骨头了。

“不,饺子是饺子,锅贴是锅贴”,朋友开始严肃起来,仿佛我触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它俩不是同一个东西啊。买饺子,可以做煎饺,但锅贴,锅贴跟饺子没关系啊!”

欸,这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锅贴就是饺子的一种做法。至少在人生的前28年,我都是这么坚定地认为。

高铁4小时外的南京城是我的老家。评事街和打钉巷的交汇口,每天早上6点开始,就有长长的队伍聚拢在一家店铺外面。从街边的窗口探进去,狭长的操作室里,会有6个穿白外套的男女,正马不停蹄地忙碌。

三个人在做的就是包饺子,做锅贴(北方朋友看到这先别急!):把面皮子擀到比手掌还大,带着面粉的粗糙柔软;牛肉馅恰如其分的落入中间,双手快速地粘成一个巨大的月牙弯。包好的大饺子被整齐的码在一块块撒了面粉的木板上,等待下一个负责煎锅贴的人取用。

必须承认,南京的锅贴也是泛南方锅贴里的奇葩。因为我们把煎锅贴,升华成了一种兼具表演性质的艺术:

巨大的圆形铁锅在对着街道的窗口被烧的滚热,大饺子,或者叫“生锅贴”,延着边一字向内排开,滚热大量的菜籽油从一边泼入,瞬间让洁白染上一层带有光圈的金色晕染。香气在高温下催生出可以让每个人都垂涎的信号。

“还要等多久啊?” 总有人看着冗长的队伍,走到前方来咨询。

“六分钟一锅,你自己算下子”,做锅贴的师傅显然习惯了这样的咨询。

这些新鲜手工包的牛肉馅大饺子,几乎被全然浸没在了菜籽油里,不加半点水。在我看来,说它是炸饺子,都算不为过。饺子馅儿里加了皮冻,高温化开,滋出来还会惹得滚烫的菜籽油噼里啪啦的溅油末星子。盖子盖上,做锅贴的师傅不断地旋转锅子,确保每一个面都被油充分“炸”到金黄酥脆。时间差不多,左右两手抓起隔热的硬纸板,“呲啦”,所有的菜籽油倾泻回装油的大缸里。若遇上阳光洒满的日子,满目都是亮澄金黄的光。简直太美了。

倒出来的就是锅贴了。一两锅贴5个,12块钱。这个大饺子模样的油煎锅贴,通常只有一种牛肉馅,口感偏甜略带姜味,皮极酥脆,汁水更是丰富。一口下来若是没注意,会把嘴巴烫出几个大泡。搭配锅贴的是牛肉汤。牛棒骨熬成的汤,加上自家做的干切牛肉,咸鲜里,飘着香菜叶子的味道。

所有南京攻略都会教你,一口汤,一口牛肉锅贴,甜咸鲜脆润和嚼劲全部在唇齿间迸发,南京人的早餐、午餐甚至晚餐都会惦记着这一口。

“上次去南京的时候,我们不是一起吃过锅贴吗?你也没说跟你们北方有不一样啊。”离开店去地铁站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什么,跟天津土著朋友忿忿不平地争执起来。 

“我那不是尊重地方文化差异么。再说你自己也说,南京锅贴是锅贴届的异端,我就没多想啊。” 他没好气回应。然后,突然停住脚步,“你是真没吃过北方锅贴么?”

记忆的闸门被慢慢打开,来京七年,我虽然逢年过节就去饺子馆,但还真没在哪个饺子馆里遇见过锅贴这个选项,所以,这个滋味是我7年北漂的空白。“饺子店的菜单自己没放锅贴,哪能怪我。”

“这不就是最大的线索,因为锅贴,跟饺子,没有关系啊!”

他开始在手机上疯狂搜索,说要带我去见识一下北方的锅贴。半小时后,我们出现在了一家红底白字,朴实无华的“老北京锅贴”的店铺门口。

菜单就是一张塑封的纸,上面写着凉菜类、锅贴类、砂锅类,锅贴栏罗列的,也都是北方饺子的传统馅儿:牛肉大葱、羊肉大葱、羊肉西葫芦,韭菜鸡蛋… 一两9块钱5个,三两起卖。小米粥免费送。但菜单上,的确也完全看不见饺子的身影。

“老板,来2两羊肉西葫芦,1两素三鲜。”朋友上前直接点。

“你们俩人这么点不够吧?”

“吃过晚饭的,南方朋友没见过我们这边的锅贴,带她长长见识。”

店里大多是住在附近的老邻居。他们对菜单都是熟门熟路的模样,点好坐下后,去巨大的不锈钢桶里盛上一碗免费的小米粥,静静的等待锅贴上桌。人多,就再配上一碟拌豆腐丝或者洋葱拌木耳。隔壁桌大哥还点了一小瓶二锅头,对着电话大声的表示“这个放心,我们说到一定会做到的。

锅贴上得也快。蓝色花纹的密胺塑料盘上,15个两端开口的“炸小春卷”模样的食物,倒扣着上了桌。它们被煎得单面焦香,很像我妈偶尔在家“炫技”的时候做的冰花锅贴。但我们那儿用的是饺子,不是这个奇怪的“春卷”。 

“两头不裹住,不怕馅儿里的汁洒出来么?”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我老家的锅贴,最精华就是吃了会有种爆汁感。如果两口都开口,不是精华都流走了?

朋友懒得理我,示意我趁热赶紧吃。

这一口锅贴,皮没有饺子的“韧”,但够薄够脆。馅儿里的菜肉,因高温蒸腾了水分,反而留下更明显的香气。还是有汁水的,但需要咀嚼后才能在齿间感受到。部分没有煎到的地方,又保留了面皮原本的麦香。一口下去,白面的麦香,焦煎的脆口,“软硬兼施”的内馅,相互叠加,生成了丰富又立体滋味。虽然不像南京那般一口爆汁,却能给出一种全然不同的体验。说它是馅饼的亲戚,也不算大错特错。

“你们北京锅贴这么讲究前后通风?” 我一边吃得连连点头,一边也好奇心,锅贴怎么一过了秦岭淮河,连衣服扣子都扣不上了。

朋友说这他就不知道了。北方的锅贴,他有记忆以来都是这个形状。小时候姥爷在家做锅贴,教过他“锅贴烫面,饺子死面,烫面做皮,脆而不韧”,所以他一直分得清楚,锅贴和饺子从本质上就不是同一个东西。如今很多店铺用饺子皮来做锅贴,他其实看得也不太好受,但没办法,如今人人讲究效率,饺子皮和锅贴皮不是同一种面这种事,的确不值得被注意了。

回到家,正好接到我妈的电话。我就把刚刚饺子和锅贴的问题丢给她:你觉得饺子、煎饺和锅贴的区别是什么?

“饺子嘛,就是水煮的。煎饺就是前一天没吃完的饺子,煎一煎。” 嗯,看来到这儿,南北方的认知都还是一致的。

“你经常用铸铁锅做的,生饺子下锅,加油加水煎熟,最后扣过来上桌的那个叫什么?” 我给了她一个具体的画面。“那个嘛,叫煎饺也行,叫锅贴也行。” “那你们喜欢的李记呢?” 我问她那家南京代表锅贴品牌。“那只能是锅贴,那个不可能是煎饺。”   

总结一下,我妈的意思就是:有一种生饺子,只能是锅贴;有一种熟饺子,只能是煎饺。但其他场合下,煎饺可以是生饺子,也可以是熟饺子。锅贴虽然只能是生饺子,但不是全部生饺子都是锅贴。这不仅薛定谔,还烧脑。

最后我把今晚吃的老北京锅贴照片发给她,“那你觉得这个是什么?” 她看了半天,冒出了我意料之内的三个字:春卷啊?

《江苏地方志》说,江淮一带人吃锅贴,不过是抗战之后不到百年的事。一家名叫金春锅贴的店铺,是最早把“锅贴”两个字做成招牌菜的店家。那还是民国时期,新街口逐渐成为南京城最繁华的地方。金春锅贴在这里安家,吸引了最早一批年轻的男男女女。在金春,吃锅贴按“客”为单位,吃一客锅贴送一碗鸡丝汤,“上面软,底板脆香。每锅煎4分钟,冬季要长一点”,听起来,与北方的锅贴更为相似。

或许一开始我们的锅贴也是两端开口的形状,但南方人实在不在意这类面食的讲究,演化着,就变成了直接拿饺子来做。甚至,逐渐连用心调多种馅料都省了——当评事街一带的回民餐馆开始做牛肉馅儿的锅贴,并做出了绝对的名气,曾经以猪肉为馅料的锅贴也干脆消失了,只留下了牛肉馅儿作为这个城市对锅贴理解的唯一标准。

跨过长江,来到淮扬菜的发源地之一淮阴,“锅贴”二字,更是被进行了面目全非的改造:

一口大铁锅,锅边抹上面糊,锅的中间部分,红烧几条刚钓上来的杂鱼。随着鱼的炖煮,锅边的面皮外焦内软。吃的时候,掰下一块“锅贴”,沾着红烧鱼的酱汁,就是最传统的小鱼锅贴。且不说跟饺子有没有关系,它甚至连馅儿都去掉了,只剩下脆香的面皮和无限的吃法。你可以沾着汤汁,可以包裹鱼肉,甚至可以空口吃,但就是不用蘸醋吃。

中原地区还有一种类似花卷,内芯加了一点点的盐、花椒和肉末,也叫“锅贴”。据说趁热吃时,外脆里糯,中心还有核桃芝麻五香粉的叠加香气,满嘴都是关中才有的酣畅淋漓… 

完全相同的两个字,甚至依稀可见曾经的容貌,但当离开了它的原生土壤,离开了在意它、定义它、区别它的土地,就会被进行全新的组合。虽然对于过去坚守传统观念的人来说难免奇葩,但在我这个从小吃着“奇葩”长大的人眼中,却也觉得它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散发出全新的生命力。

所以说,我那天津朋友领悟得透,“就当尊重地方文化呗。多吃吃,多走走,才知道原来中国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