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艰苦朴素的象征,中国碳水界无可辩驳的脊梁骨。
自打小麦传到了中国,中国人就有了自己的“馒头”,即便经历千百年演变,依旧初心未改。揉面,发酵,用水蒸熟,白胖又夯实的馒头,既能趁热软fufu开啃,又能搭配任意菜色下肚,还能放凉了打包上路,喂养了数以百亿中国人,在我们心中有着家底般的安全感。长年累月下,成为了碳水界里质朴、家常和便宜的代名词。
直到今年夏天:“新中式馒头”横空出世。
黑糖芝麻千层、全麦奶酥红豆、法酱芝士培根、野莓藜麦牛油果,红的蓝的,扁的尖的,看似拥有仿佛舶来血统的名字,都是蒸出来的馒头。虽然模样上像极了欧包,吃进嘴里却是妥妥的蒸气感。翻开有潮流风向标价值的社交软件,美食流量大V们的新挑战也变成了馒头:大闸蟹、工夫茶、花蘑菇、蒸鱼……心灵手巧的面点师们把源自生活里的形象变成了馒头,对于面点技艺的自豪感也仿佛小溪潺潺流进年轻人的心里。
“这馒头没有个博士学位是做不出来!” 网友的惊讶无以言表。“馒头都开始搞科研了。”
新中式馒头店也开始逐步渗入北上广城市饮食系统。媒体报道,杭州的“囤囤馒头店”还没开业就攒了11.8万某音粉丝,试营业当天更是大排长龙,不到下午2点全部售罄。重庆的“馒头超人supermantou”快闪店,明星产品128元一笼的手工老面馒头,也全都卖完!
“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馒头!” 热爱传统面点的朋友无不感慨地说。但话音似乎还没落,第一批捧场的消费者已表示不会再回购:吃下去还是馒头的味道啊?!“我花十几块钱,吃碗面不好吗,有菜有肉,为什么要啃馒头?”
眼瞅着“新中式馒头”即将成为失败案例,馒头无论技艺再高超,都没有办法完成阶层的逆袭。馒头,终究没法在这个时代,为自己争口气?
“宫门口馒头铺”,老北京骨灰级网红店。开业23年,是一线城市里罕见同时获胡同大爷和社交网红芳心的馒头店。基础款戗面馒头8.9元/5颗,生生扛住京城这十年来翻了近十倍的物价,物美价廉,购买最多却是平均年纪45岁以上的大爷大妈。年轻人并不热衷普通扎实的朴素滋味,他们打卡的标配就是“贝勒红豆卷”—— 一种结合了更多馅料,更好口感的创意馒头。
但当问及年轻人愿意多久买一次新式馒头,排队的人也会诚实回应:“路过会想起来”,“好奇特地来一次”,购买频率远低于欧包贝果咖啡这类西式餐饮。
馒头不值得年轻人花时间去排队,这件事似乎板上钉钉。
2021年,专注中产办公室白领的西贝西北菜将定价为21元“古法呛面馒头”放在了菜单上,立刻成为新闻冲上热搜,网友群起而攻之:
“21元,是镶金馒头么?”
“这个价格简直离谱”
即便有网友吃过发现似乎真的好吃,发出帖后也会瞬间引来一句:“在我老家,这个味道只要五毛钱”,并获得更多网友赞同。
大多数中国人,骨子里似乎并不希望馒头发生太强烈的变革。作为横向跨越地域、纵向贯穿历史的主食之一,馒头带来了温饱,也承担了主食的责任。相较于烧饼白馍,馒头的制作成本更低,蒸笼有多大,能堆多高,就能做多少。借用现代商业语言,属于最早领悟低价倾销法则的行业先锋,以至于在华北平原的许多地方,馒头在方言里就是“干粮”。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当馒头曾经通过“卷死一票同行”的方法坐稳了中国人内心里稳定感,安全感,经济实惠第一名的宝座,也就框住了新时代馒头跨越阶级的可能:负责解决温饱的粮食,怎么能贵呢?
当煎饼、肉夹馍、黄馍馍等被风风火火的资本选中,要么打上“互联网不平凡”的名号,要么冠上“中国汉堡”、“我在陕北特别甜”等slogan促成一波波的消费狂潮,馒头最近的一次上热搜,却是“飞机餐发4个馒头1片白菜”——不仅再次加强馒头的艰苦朴素人设,还与“坐飞机”促成了强烈的冲突感。大家认为,飞机餐不能只发馒头,馒头可是便宜的代表。那么多钱飞一趟,吃馒头的画面和心理预期不符合啊。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新中式馒头在迅速发展后迅速失败的核心原因:上了飞机的馒头,咬开还是老家五毛钱的味道,不能说不好吃,但那口白面的味道,早已一种根深蒂固的质朴无华的内核捆绑一起。
当第一批变身馒头,换了衣服但不换口味,好奇的年轻人只能凑一凑热闹,然后拒绝为那不太合身的新装埋单。
年轻人情感上很难接受高价馒头,却愿意为欧包和贝果排队——两个在彼此原产地都几乎与馒头同等定位的存在。
馒头如果会上网,大概忍不住一肚子憋屈:在德国,一颗现烤黑麦面包卖0.99欧(约合8元),对比人均3800欧元,地位堪比馒头;在纽约,一个奶油贝果大约2.5美元(约合18元),对比纽约人均5500美元左右的收入,大概可以算一顿包子。然而这定价拉出来横向一对比,伤害就有了:都是小麦的后代,都是一样的努力一样的发酵,怎么出身不同,售价也不同了?
放眼碳水主食届,馒头一直在做老实巴交的担当,而有着欧洲背景的贝果,却总能轻易拿到都市精英的剧本。
我曾经参与过一个简单的社会调研,发现的有趣现象就是在2023年,一座城市新中产的占比与贝果店的数量成正比。一个城市或地区专卖贝果的店越多,该区域新中产越多,消费力也越高。反之如果某一线商圈或准二线城市一家卖贝果的店铺都没有,代表该区域浮于虚名、消费体验感有限。这与我们说的“山区房、河区房”(山姆、盒马)的概念类似。没有贝果与欧包,没有卖几十块钱的“健康饮食”,新中产很难在这个地方活出自己的方式和价值。
如此现象,让人忍不住感慨“同面不同命,同包不同气”。
馒头要找“高价”出路,大概不只需要简单换装。他们或许更需要的是尝试新人设和新剧本,馒头配抹豆腐乳和咸菜固然不错,但馒头一样可以涂奶酪、牛油果、鱼子酱,馒头夹蔓越莓、开心果、西班牙生火腿,配红茶伯爵茶薰衣草茶,以及指定庄园水洗瑰夏咖啡也可以出彩。
馒头的出身不应该成为它发展的限制,它值得更多更好的资源。
比传统馒头更进一步的“新派馒头”,其实早已在生活中随处可见,宫门口的贝勒红豆卷,红糖麻酱馒头年轻人其实非常喜欢,还有馒头的进阶形态,花馍,更是民间对馒头制作技艺的集大成之作。
花馍,流行于中原地区,因《舌尖上的中国》广为人知。中原妈妈们会在逢年过节的重要场合,把面团以无比细腻的技艺和艺术想象力,塑形成喜庆繁复又自成体系的风格,还加上了红枣红豆等点缀,蒸熟了也好吃耐嚼。花馍制作繁琐,工艺的稀缺性也提升了它的价值,说是面点中的奢侈品再不为过。尽管越来越多人愿意花上几百元为老人定制一款喜庆的祝寿花馍,但对比起花同等价格定寿桃形状水果奶油蛋糕的人,选择花馍来庆生的人群比例还是少得几乎可以无视。
在不以馒头为日常主食的广东,酒楼里卖18元一份的金银馒头长期以来竟也没有收到争议。戗面老馒头在珠三角相对小众,点心师傅将其改良,加入更多的牛奶与白糖和面,让馒头变得小巧玲珑、香香甜甜,以油炸蘸炼乳的方式,改写馒头的风味,价格以及命运,让男女老少吃出了自己的快乐。没有人会批判一道外脆内软,奶香可口的馒头华而不实。
只要功夫到位、创新是让人心服口服,一部分馒头可以先“贵价”起来的。当然前提是功夫到位。中国的面点技艺博大精深,白案的养成更是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手感和经验。那些迅速走红的“新中式馒头”,不能只追求华丽的外套,或许更重要的,是让馒头站在对的舞台,发挥出更好的味道。
“宫门口馒头”的热闹,年轻人对新中式馒头的跃跃欲试,都说明了中西结合,模样创新的馒头是会被看见的。但如果吃起来毫无精彩,确实只能让人联想到五毛钱的馒头,口味上和制作及以上都没展示出中华民族千百年的面点功底,那只能遗憾宣布这批馒头练习生要去回炉重造。
好吃,检验美食的第一标准。中国人的双手,也从来都不缺乏创造奇迹的本领。
你我尝遍了全世界,才发现贝果和欧包原来也是经历了万水千山才走到我们面前。我们给予馒头多些膨胀的宽容,不要把馒头和便宜捆绑一起,提及馒头就“在我老家它就五毛钱”。允许食物和食物之间存在高低差距,允许一部分的馒头先富裕起来,让它们带着资本和骄傲,去告诉世界中国深厚奇妙的面点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