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逐渐回升,我开始怀念老家的凉面,一种用大米蒸出来的“面”。它跟世间所有的面一样,离开家后,外地是再吃不到的。
朋友说,按照你这描述,举国上下都可找到它的血脉至亲:秦镇米皮、遵义米皮、陇南米皮、广西凉米皮、广东干捞粉...... 看似是硬点软点薄点厚点,调料配菜有区别点儿,但也是米做的粉,拌上点调料,味道也不会离得远。
我当然不服。不仅我家乡的凉面不服,上面的每位“米皮米粉“选手也不服。每份凉面背后,各自守着一种不可外传的秘学:水米调和比例、速度、时间、秘方、温度的精准把控,每个步骤,皆内藏不为外人所道的分寸。
都以米之名,但分寸毫厘的差别,就有了截然不同的一方一俗一口味。
秦岭以南,甘陕川交汇的陇南地界,米皮主打酸辣口,油辣子多用四川小尖椒搭配汉中的细长椒,佐以酸菜、芹菜、豆芽、土豆丝,再配上一锅浆水汤或酸菜拌汤,或核桃饼,或与豆花同吃。
贵州遵义米皮,又叫和尚米皮,相对稍厚,入口敦实,不腻不寡,种类更延伸到辣鸡米皮、猪腿肉片米皮、香菇炖鸡米皮;
广东肠粉质地薄滑,米香浓郁,嚼劲轻盈,肉末、生菜、豆芽,混合独特的干捞酱汁,色泽晶莹,滋味更盛,而这一切,必须在十几秒中完成;
长沙切粉清淡香甜,绵软和韧劲点到为止,盖码五花八门,独特的剁辣椒、萝卜条、榨菜丰富层次,汤汁清澈滋补,边吃边喝汤才不负风味;
广西干捞粉,切粉用石磨方式,最大保留滋味,人工磨出来的粉轻薄透亮,口感细腻,裹挟配料和汤汁,配得上一个“嗦”字......
各种味道在不同食物体系上夹缝求生,生根发芽。
尽管同源同宗,工序简单,但米的选择、泡的时间、倒的手法、蒸的拿捏、揭的时机、叠的方式、料的使用,处处都是不可越界的“分寸感”。
我老家的四川广元凉面,就是进一分太多,退一步又太少,分寸感拿捏得刚好的面食届优秀代表。
广元地处名不见经传的川东,在名扬四海的世界肥肠之乡——江油的隔壁。低调的城市里,同样有着一种低调的掌控三餐绝对话语权的的食物:凉面。
广元凉面,名字虽然冠之以“面”,实则用米做成,又叫“米凉面”,而面条被称为“面凉面”。
“凉”面的“凉”,是做面的一道工序。出锅后,面需在簸箕里吹风晾凉,避免太热粘连。在广元街头见到“热凉面”的招牌也不用太惊讶,热吃的凉面,和烤冷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本地人口味甚是刁钻,街上各色凉面招牌斗气般地压在一起,味道稍微差两分,用不了多久就能臭名远扬,沦落为食客嘴里的一声:啧。
每一碗广元凉面在外地都没有平替:能吃可以,好吃很难;好吃可以,独家风味很难。
与陕西米皮的原料贵朝米不同,广元凉面选用大米和糯米、或者和籼米混合,虽没有贵朝米油性强,但两三个年头的陈米,粘性小,相比新米不会太韧。籼米比例要适当,否则出锅时须尾完全,但筷子一挑,长条败煞成节节,夹起毫无兴致。
师傅说,做凉面,要一样一样地做,不急躁,不敷衍。一夜之后米中的淀粉、蛋白质和维生素充分浸润,淘洗务必多清洗两遍,洗掉皮上大部分的粉,避免影响口感。
机器打好的米浆浓度偏高,需要加水稀释,这步也叫做兑浆,米脂细腻雪白,浓稠度挂得住一根线即可,若调浆太干会裂口,太稠会粘锅,腻歪在模具上,扯都扯不下来。
接下来的烫浆也是重要步骤,类似冲藕粉,边加沸水边搅匀,能保持凉面结实模样,把握不住烫得太久,又成了米糊。
不过总有人跳出规矩,发挥创造的魅力,曾开店的亲戚在我死缠烂打下说出另一个秘密:跳过烫浆步骤,一样,甚至味道更好。
让我们倒回选米第一步,把煮熟的剩米饭和米充分浸泡,比例在10斤米:1捧剩米饭,打浆后不额外再兑浆。
接着直接上蒸,筋性和韧性比烫米浆更好,必须要加些食用碱画龙点睛,增加筋性,至于比例,再问真的就不礼貌了。同样,生浆对熟浆,加点剩干饭,也能殊途同归。
米浆醒20分钟,就可摊在纱布上,动作像“倒”东西,也叫“倒”凉面,上大汽蒸3分钟后,浆汁一气呵成凝结成整张软嫩乳白的皮。火小了容易断,时间若太短,凉面揭不下来;蒸久了会脱水,凉面尤其是边缘会裂缝。
凉面折叠后需要改刀,刀身直径40公分左右,宽十二厘米,象征“十二月”,五十厘米长度象征“五谷丰登”,刀柄长九厘米,寓意“长长久久”。
一般广元卖凉面的店都有糖醋、纯辣以及麻辣。吃法上又可以分成干拌和蒜水。辣椒油占凉面风味的半壁江山,满街招牌下的捉杀,无非就是看谁家油香,调料好吃。
海椒别具一格,用湖南的子弹椒或本地朝天椒,加入绵阳特制的红酱,亲戚娓娓道来,“除开这些,还要放一种秘制药材”,他精准掌握试听一分钟的界限,再没透露过半个字。打探嘎然而止。
凉面不等人,冷味扫兴一半,不等起不来的上班族、周末的安逸被窝,365天,老板永远踩点下班,绝不多卖。
睡前去他的焦虑、压力和所有复杂的一切,这一小会儿的注意力和判断力必须留给食物:后街和转角究竟吃哪家、加点辣子还是多加点辣子,给明天狠狠开一个好头。然后,放下手机,含笑而眠。没错,对好食物的期待总能抵挡坏情绪。
路上心总是慌,担心人多吃不上。红色招牌下,第一行第一个凉面二字赫然威立,不以“两”为度量,以大碗、小碗和小小碗分界,叠词被使用到最接地气的日常。
一人背负一家子重任,打包三五碗是常事,等待中,我止不住默念:在这儿吃、小小碗、切细点、多豆芽。
店面不大,队伍不总是笔直,四面八方都在开路:一摞摞碗和稀饭横冲且避免对撞,筷子、泡菜、打包盒永远在无限不循环中,我蛇形走位,两个眼睛还要拿余光盯着缝隙儿,看哪里碗落清风,屁股要起座。
阿姨们在氤氲中穿行,蒸锅闯入云霄,米浆腾云驾雾幻化成形,正反手润一层熟菜油再对折。哒哒声后,铺一层清香爽脆的黄豆芽,抓起凉面中间放入碗。
师傅们手稳得很,味精、酱油、辣椒油、蒜水,以及清油炼制而成的蜀油,丝毫不差泼在面条上,暗自较劲,又归于统一。广元凉面没有葱姜醋,味道的克制也是特殊风味的秘诀之一。
面条叠成梯田,米香温润,汪在汁水中,筷子耸动,蒜水缓冲味觉激流勇进的呛口之感,油辣子佛光普照,点亮整个碗。酱油经红油调教,减少了厚重憨笨滋味,味精的灵活使用,又增加了一丝鲜洁。
吃就行了,轰然作响也没关系,这里是县城。煳辣壳趴在牙上,没得空收拾,面吃净,把里头的小渣、小碎全部拈干吃净,越吃到后头,越发珍惜,且期待下一顿。没关系,只要23小时38分25秒就可以吃到了耶。
五块钱的价格,说是物超所值都昧良心,那种心理和味觉上的持久欣喜,堪比连着一周准点下班。
因为本地人太过于赖以生存,只在早餐店快闪几小时的凉面,衍生出了周边:夜凉面,晚饭开店早饭不开,完美接轨当地人的狂热食欲。
越是小地方越打得头破血流,各家凉面,已然将声名之争朝小数后一位逼近,很难想象,在基本固定的制作基础上,十几家凉面同时媲美,依然能呈现不同的卖相、调料和口味。
楼下那家出名的店子,走过去三分钟,学生时代的周末,大多都在补习,我妈会雷打不动地拎两份五元钱上桌,我在睡眼惺忪中咀嚼,灶上鸡蛋作响,牛奶在热水中沉浮,一碗碗凉面中,我妈老了,我也离开了家。
早在八九十年代,听我妈说,黑凉面名头更盛,那是由纯黑米加少量糯米做成,如今的凉面就是个弟弟。还有种加山葵制作的绿凉面,如今早已是时代眼泪。
被误读是广元凉面的宿命。在各平台搜索相关词,评价最多的是:“这不是我们陕西米皮吗”、“这是汉中传过去的手法”,在陕西吃过米皮、面皮后,就我个人的体会,还是有些区别。
外形上,陕西米皮、面皮表面平顺,造型硬朗,边角方正;凉面更湿薄,塌在一起,仔细观察,较薄的凉面能看到细小洼孔,放置一会容易粘坨,这可不是油没刷够的锅,是陈米比例问题;而米皮和调料依旧泾渭分明,最多是被汁水胀泡后口感略微松胀。
调料也各有千秋,以米皮为例,油泼辣椒和醋口感是重点,基本没有辣椒籽,以干辣为主,尤其是秦镇米皮,突出红油和五香;而凉面酱油味重,但因为质地较糯,辣椒油能牢牢附在凉面气孔上。
米皮滋味较硬,韧性好,棱角感明显,因蒜水和红油多,不用辣椒籽,入口带水,更为爽滑,吃完了碗底是一汪红油;凉面相对不那么光滑,稍软,舌尖有略微糙感,嚼起来湿哒哒,像馒头从纱布扯下来,带着些水蒸气的黏糊,不用过分咀嚼。吃完以后,凉面星星点点的米糊会和料汁融合,像稀稠的酱汁,所剩无几。
此外,凉面也因为水质硬更Q弹,因而也有“凉面不出剑门关”的说法,成都一些店子甚至会将会运过去,试图还原滋味,我吃过最正宗的一家,是太古里医院背后那家,硬度说不出来的合适,这可不是兑浆比例就能单独完成的。
也因为水质,当地人的肾结石率较高,酸菜,是本地人的克守之物。在这里,酸菜豆花,一个可以放进鱼、放进火锅,放进酥肉的美好搭配,被倒进了最为平常的稀饭之中,总有种孔乙己脱长衫的抱憾,但县城嘛,就是这样,吃食游走在规则之外,讲的就是一个肆意自在。
凉面不是面,酸菜配稀饭,都说卧龙五步以内必有凤雏,酸菜豆花稀饭作为凉面的最佳搭配,最大的特色是:不是本地人吃不惯。单吃入口酸、呛,味道厚重,一股“馊”味让人自闭,吃不来的人必定大yue一声,馊的啊。然而正是这种浓烈酸味和辣油对冲,莫名达成舌尖上的双赢。
这种“蔑视”味蕾的胡作非为,却阴差阳错般好吃,正因为走不出浪浪山,也无心栽柳开辟出独有的一番美食天地:豆角稀饭、血粑、洋芋箜干饭...... 看似没有章法,其实各有各的分寸。
前几年一次火锅桌上,我们吃得脸红嘴肿之时,一排匀白的厚底高脚杯摇摇晃晃地上来,好家伙,里头居然是米汤,真是洒脱。
巍巍秦岭做刻尺,南稻北麦南米北面,然而凉面却能打破地域、食材的界限,于方寸之间,找到自我。食物是,人亦是,在生命的尺度上,对思想、关系、欲望、品味有自己的取舍、衡量、节奏,不像谁也不羡慕谁,不盲从不依附,不囿于规则,不被粗浅定义或标签,少一分多一分,便不是真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