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吃淀粉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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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味星球

开间小酒馆

“怎么卖?”

“31,52。”

“啥?”“三块钱一根,五块钱两根。”

头也不抬地说出这套淀粉肠“行业黑话”的,是我面前的马尾娟(佚名),01年出生的吉林女孩,23岁。每天晚上5点后,你都能在沈阳彩电塔夜市,看见她一个人在小摊忙前忙后的身影。

一夜之间,我所在的城市多了很多淀粉肠小摊,大多都是马尾娟摊位的模样:露营用的手拉车、可折叠的不锈钢板当作台面、无纺布的彩旗招牌、一个可以同时烤八根淀粉肠的不锈钢托盘,凹槽的大小完美对应每一根淀粉肠,以及托盘下一个火焰正旺的卡式炉。马尾娟说这全套出摊装备,总价不到800元,是她原来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两种口味,鸡肉和淀粉的。来两根试试?”马尾娟看我犹豫,火速给我提供了选购建议。

尽管很多文章早已科普,大厂家生产的淀粉肠里其实并不全是科技和狠活,但从小被灌输路边的烤炸食品不健康,多少还是让我犹豫 —— 直到眼睛扫见几根烤肠在豆油的滋润下,散发出亮晶晶的光泽。美拉德效应下,提前改好的花刀的淀粉肠泛出轻微的金黄色,刀边轻微卷起,像花瓣一样娇俏。都说眼睛通大脑,大脑连肠胃,我几乎生理反应的咽了下口水,

“那就来两根吧”。

整齐花刀的淀粉肠瞬间被满满撒上蘸料。趁热咬下一口,口腔立刻被五香粉和孜然填满,辣椒面和油香混合出一种只有在童年校门口才能遇见的香料气息,其实入口后根本分不清鸡肉和淀粉肠两者的区别,我还是一连吃了两根。

“再来两根吧”,不知道为何,两根外脆内软的烤肠下肚后我竟然有种怅然若失的空荡,只想继续满足那种久违的快乐。

“自己在家烤,总是烤黑。” 接过第二单的两根肠,我跟马尾娟唠起嗑来。

“要多放油!不然不是冒烟,就是烤糊。”马尾娟一边招呼目光瞟向自己的路人,一边大方磊落地跟我分享自己积攒的“烤肠秘诀”。

在一碗面都要十几二十块的时代,两根炸的表皮金黄带脆,内里粉嫩弹牙,还可以被特辣、麻辣、五香、烧烤、番茄、蜂蜜芥末、奶油……等灵魂蘸料所包裹的淀粉肠,只要不到5块钱,难怪一夜间成为了各大城市夜市和小摊的“流行食物”。

不到五分钟,马尾娟的小摊已经陆续来了几对年轻女孩。马尾娟忙不迭地将淀粉肠的翻面,混杂的诱人香气开始弥漫,从下单选择口味,到拿到口味定制,也不过一分钟时间。这样金黄焦香的烤肠,大概是这条商业步行街上性价比最高,也最唾手可得的快乐。

“来两根吧,不。来四根吧!”两个女生忍不住喊了出来。马尾娟很有信心,在小摊面前停留超过10秒的人,无论男女,大多都会买走她的烤肠。

年轻帅气的马尾娟,是彩电塔夜市不多见的面庞。零下天气,一件宽大的黑色夹克,肉色的光腿神器,黑色马丁靴,在那些臃肿羽绒服的叫卖冰糖葫芦的摊主中显得格外抢眼。她从不大声吆喝,却会直接在摊位上摆架起蓝牙音箱,循环播放着凤凰传奇和告五人的曲子,脚下踩着“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的节奏,一边弯腰从一步远的脚边纸壳箱子里,拎起事先穿好竹签的淀粉肠。即便戴着一次性手套,也没有影响她给淀粉肠改花刀的灵巧:拨开外皮,迅速地在肠上各切六下。

她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受生活所迫的摊主,更像音乐节刚出来的自在快活年轻人。要不是我好奇开口多问了几句,都不知道年纪轻轻的她其实已经失业了3个月。如此个性的打扮,也只是她告诉自己不要堕落,不要落魄的方法。当然,这也于无形中打败了隔壁被头巾包裹的严实,穿着厚棉袄,“主业手抓饼,副业淀粉肠”的大姨们。

“宝子来两串?鸡肉肠、淀粉肠,麻辣味孜然味的!” 一声声“宝子”喊得清脆分明,铁盘上的淀粉肠也裹上了几分年轻俏皮。

马尾娟是前年大学毕业的,因为不是什么名声响亮的大学,所以毕业后的选择有限,要么去广东做流水线工人,或者回家啃老。但二者她都不想,就决定来沈阳试试运气。沈阳是离她出生的小镇最近的大城市,来到沈阳后,她做过文员,跟过传媒公司拍摄,拿过的最高工资是每个月2500元。有回跟拍时从早上七点站到晚上十一点,马尾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腰在什么位置,“腰疼得第二天爬不起来,老板不听解释、上来就骂。” 一股气辞职后,马尾娟又陷入另一种恐慌:没钱怎么活下去?

抖音和小红书上的年轻人创业指南,马尾娟一眼看中摆摊卖淀粉肠,原因很简单:对于不擅长做饭的她,烤淀粉肠的门槛低到几乎没有。

第一天摆摊,看起来和网上教程并无差别,却只赚到了35块钱。她准备了整整三十根,只卖出去不到一半,于是那晚的夜宵成了淀粉肠大餐。紧接着的一周,天天下雨,根本无法出摊的马尾娟躲在出租屋里,看着那一箱子上百根淀粉肠哭不出来,也吃不下饭。

“后来开了直播”,马尾娟开着手机,生意不好的时候就边卖肠边和网友聊天,大家在留言里零零散散给了各种建议,烤肠口味多了新的变化,慢慢生意好像也好起来。“挺一挺肯定能赚点钱,但谁能做烤肠吃一辈子。” 她说,“再挺一挺我就转行。”

转行,因为淀粉肠也是个江湖。

地铁口和小吃街,对我们普通消费者来说再普通不过的地方,对烤淀粉肠的摊主就是两个世界:地铁口的小摊可以独自修炼,商业街内就要参与厮杀。

所以小吃街上的炸肠摊,通常看起来也比马尾娟的兼职烤肠“豪气”很多,常见是用摊主姓氏作为名号,比如“某记炸肠”,或者干脆就叫“淀粉脆肠”。摊主大多是声音洪亮的中年男人,吆喝起来底气十足。同样是淀粉肠,他们用的却是一个七八厘米深、六十厘米长的不锈钢托盘,里面倒上一半的豆油,再将煤气罐放在一侧,形成一半加热一半不加热的情况。托盘里,淀粉肠排成两列,每列在滚油里“泡汤”的淀粉肠大约二十根,另一侧是堆起来的等着下油锅的淀粉肠,至少有五十根。

不爱吃淀粉肠的人,看不懂这种大批量制作的“疯狂”。明明是垃圾食品,为什么几十根几十根,卖得那么好?都叫淀粉肠了,难道年轻人不知道没有肉么?

但激发起年轻人吃淀粉肠兴趣的,根本不是肉的含量,不是垃圾食品的标签,也不是追求创意的口味猎奇。原因真的很简单:淀粉肠便宜得真诚。

“淀粉肠没有什么好骗人的,名字都告诉你了,名字不信,价格也说明了。前阵子还专门有大婶站在摊前跟我唠嗑,问我淀粉肠里面是不是真的有肉,我都没忍住笑了。” 马尾娟的记忆里,淀粉肠的美好从来跟含肉量无关,而是小时候能被偶尔允许在泡面里加一份火腿肠那种近乎于“放肆”的感觉。虽然长大后纤细火腿肠变身超大淀粉肠,马尾娟也从理想年轻变身夜市里贩卖淀粉肠的小贩,她总觉得自己至少做到了一个理想:靠自己双手实现淀粉肠自由。

“这好像是长大为数不多的好处了。” 她叹了口气,言语中我读出了自我安慰的味道,“而且心里踏实。从零到一的全部成本也只要几百块,半推半就也算当了回创业老板。

有时候带去小一百根肠,一晚上下来只卖出了二十多根。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时,人差点哭了。马尾娟记得那天到最后,自己咬咬牙一口气把剩下的淀粉肠都给烤了了,直接在小黑板上写上“普天同庆,店主开心,免费品尝”,然后给周围的小摊送自己的烤肠。其他摊主目光中流露出的都是“这个女孩疯了”,马尾娟却久违地感受到了放肆的快乐。

“趁热吃!” 马尾娟每一次撒完调料后,都会提醒这么一句。这是她对顾客的小要求,因为烫口的淀粉肠皮最酥,是她最喜欢的状态。

在夜市干了一段时间,马尾娟对往来的顾客也有了自己的观察。如果对方只等一分钟不到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一定是刚刚下班的上班族。上班族顾客通常单枪匹马,来去匆匆。多半是刚从地铁站出来,赶回家去。也许家里有晚饭,也许在路上已经吃过了。但他们总喜欢在淀粉肠小摊前流连一下,然后掏出5块钱给自己买个快速简单撒满调料的快乐。

如果对方成群结队,通常是准备去酒吧或者刚吃完宵夜的朋友群体,他们愿意等也愿意多买,通常喜欢加辣加孜然的重口味,马尾娟也会格外给他们炸得更焦一些,多一层的感官刺激,能让这样的群体更开心。

烤得焦香金黄、冒着热乎气的淀粉肠,没有多余得汁液,吃得口腔香辣过瘾但也不算太狼狈。“如果不吃这个淀粉肠,很多人就没有站在原地休息两分钟的理由了”,有时看到客人眼里疲惫,马尾娟也会把香肠烤得再久一点。“赶着上班的时候没有人要吃这玩意儿,下班了,放空了,什么都甭想了,手里拿一根咬一下踏实。” 做过办公族的马尾娟,尤其能理解那些站在自己摊前突然失语,而迟迟无法做出选择是否要买的人。

2023年3月开始摆摊后,马尾娟印象颇深的顾客是一位带着孩子年轻妈妈。愿意掏钱买这种“不健康食品”给孩子的父母不多,当天那位妈妈看起来有点拮据,说自己拿不出钱来带女儿去吃汉堡,女儿只有一些从爸爸那要来的零花钱,只能来吃淀粉肠。

“小女孩很懂事,只不过懂事的孩子也馋淀粉肠啊。我猜那是个全职妈妈,教育得不错。但我看到她们以后,更不想结婚了——人到中年还不能随意买几根烤肠,这种婚姻虽然正确,可太窘迫了。”

马尾娟也去过学校门口。那里虽然卖得热闹,但赚得不多,小孩子都只敢一根一根地买,而且大多都是五六年级的大孩子。“现在不都有那小天才手表么,他们会扫码付钱。” 校门口生意好大多是春节之后的开学,小孩有了压岁钱,就能举着五块钱或者一块钱的钞票来排队。

每次看到这一幕,马尾娟的心头的某个角落总会想起儿时的自己,然后默默感慨,长大了的自己成为了小时候放学“最爱的人群”,为生存摆摊,是福是祸?

再过几个月,我们也就看不到穿着马丁靴放着凤凰传奇的马尾娟了。她和淀粉肠,会很快会消失在春天来临的沈阳。

“没有人会一辈子卖淀粉肠”,马尾娟一边翻动眼前烤肠,一边考虑自己的下一个机会。“然后每当想到很快我就不会卖淀粉肠,现在每晚的最后一根,就会留给自己,就当作是这段经历的纪念吧。”

所有的街头文化都是诞生于街头,消亡于街头。分不清是鸡肉味还是淀粉味的淀粉肠,无论再怎么被孜然和辣椒粉加持,依旧没有超能力。它们终究没能让人生里最难的困难消失,但也许,似乎,能让我们在满是攻击性的生活里,找到了那么一点的鼓励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