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儿子回成都,下了飞机进城,我问他,南京和成都相比,有何不同?正是晚饭时间,满大街的成都人都急匆匆地往饭馆子赶,空气中充满了麻辣香味——儿子,这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仔儿抽抽鼻子,说:成都比南京香一点儿。
岂止是一点。如果把成都比作香味之城,那么南京则是反香味之城的。因为南京空气里基本没有味道,如果有,那也是一种臭味——一种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油炸臭豆腐之味。请原谅我在写下这几个“臭”字的时候,凶巴巴恶狠狠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我这个成都人在南京的委屈和怨怼。十几年前来南京,不适应它的大热它的大冷,它的潮湿和它的漫不经心,但最终都妥协了,消化了,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是在吃的事情上,永远没有和解的希望。
跟成都相比,南京实在不是一个好吃的城市,它永远没有风格,没有主张,没有特色,而最要命的是没有追求。南京称得上美食的本帮菜N年几乎没有更新过,什么大煮干丝,鸭血粉丝汤,蟹粉狮子头,桂花盐水鸭,糖芋苗,皮肚面,吃来吃去就那几样。且味道也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一个成都人离开成都,在味觉上一直处于流亡状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他可能在武汉找到慰藉,在杭州被安抚,在广州被异化,甚至在北京也有被改造的可能。可是在南京,只可能保持一种姿势,那就是站在长江尾,隔了一条浑浊的长江水,遥遥回望长江头。我最想念成都,是在请客吃饭的时候。成都的大街小巷,馆子挨着馆子,食府接着食府,随便选一家坐进去——哪怕是一家毫不起眼的路边摊,都能把客人招待得心满意足。可是南京呢,你把所有能进脑子的餐厅过一遍,就会发现全是外来的和尚,杭州菜,上海菜,川菜,粤菜、徽菜。外来的和尚也念不好经,一进入南京,他们就疲沓起来,不做花头,不求创新,川菜不辣,粤菜不鲜,上海菜也不精致,杭州菜不妩媚,通通偷工减料,最后变成了面目模糊没有特点的南京味。
生活在南京的成都人味蕾都是关闭的,只是偶尔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才会打开来。比如冬去春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等候茼蒿和芦蒿上桌,就像在等待春天的消息。这是南京餐桌上的一件大事。做法很简单:热油小炒,微盐。茼蒿的叶子窄窄的,却丰腴得很,一炒就没了——一汪水;芦蒿呢,细嫩的身姿,淡绿的汁浸出来,整个南京似乎都在发出一声轻叹:鲜啊。就像是一种补偿,南京的吃越是平淡,越是无趣,越是没精打采,它的“鲜”就来得越热烈,按照季节和时令的节奏,“旱八鲜”、“水八鲜”接踵而至,什么苜蓿头、马兰头、香椿头、荠菜头、野蒜头,什么地皮菜、鸡爪菜、茭儿菜、水芹菜,春夏秋冬依次上桌,轮番演绎,成为南京最特殊最有活力的食事风景。
尤其在春天,菊花脑上市的时候,南京城带着一种淡淡的气味:有些苦涩,或者凉薄——是一种菊科植物,把枝尖上最嫩的叶子掐下来入菜,即所谓菊花脑。操作起来动静很小:清炒,或者加鸡蛋做成菊叶蛋汤,再滴几滴香油——绿是绿、白是白、黄是黄的——清香一旦发作起来,不说倾城倾市,满桌生辉定是有的。真的很奇怪,这个看起来那么普通的菜,跟成都一点关系都没有,但面对它,却是我最接近成都的时刻。